《臣向太后乞百年》嫦娥观露

12、妒忌

　　待最后一个字落成时，魏拂璋终于收笔。此时天已大暗，兖宫城的灯火如绸，唱更的宦官经由宫道窄巷，迎来酉时。

　　九华殿的宫奴，足足跪了五个时辰之久。
　　途间午时，罗六卞曾端来几碟点心酥饼与乳茶。

　　魏拂璋头也未抬，劲腕疾挥：“那些奴才可否用膳？”

　　罗六卞似是未曾料到这魏家小郎君饿了如此久，开口第一句竟是体恤下人，难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好心劝慰道：“您是贵人，何苦同那些个贱奴才一道儿吃苦？这是娘娘特许奴才为您呈来的。”

　　说到此处，魏拂璋的一张俊面适才自书案中抬起，两目直攫他。
　　“罗总管，我虽然不通文墨，可却身在军营，深谙战场的道理。战场上，并无贵贱之分，多得是一命抵一命，没有区分。”

　　罗六卞听不懂，只觉着吓人：“您胡说些什么？此处是九华殿，距那些兵荒马乱之地万里之隔，哪谈什么抵命与否的呢？您当真吓着奴才了。”

　　他讪然将糕点搁下，悄声退回去。

　　这几碟糕点，直至魏拂璋抄录完全后被他擅作主张分赏给了下人。即便如此，那些宫奴仍不敢受用。

　　可见素日里赵雪瓒威压之深。

　　糕点分明摆在宫奴面前，也无人敢动敢领。
　　没有赵雪瓒的口谕，也无人敢起身。

　　魏拂璋独立在众宫奴面前，百思不解。
　　“太后方才分明金口玉言，待我抄录完全，你们便起身。”他沉声，两目扫下。

　　为首的宫奴按撑着早已发麻的腿膝，颤声：“奴才们得候着娘娘亲自一句肯。”

　　魏拂璋一时缄默。

　　他转身，一手抽走案上一沓官纸，转身便朝里间迈去。
　　要一句肯是么？他去讨。

　　魏拂璋缓步入内廊，渐闻深处水声潺潺，两壁烛火幽微，窗外蟾光冷寂。

　　他的步伐鬼使神差地慌乱了三分。

　　灯台繁纱下，掩映着一方规模秀致的汤池，池壁以墨玉拼砌，形如海棠。池中女体背身而浴，袒出极玲珑婀娜的薄肩两抹，脊骨微凸却不瘦削，水珠衔挂。

　　赵雪瓒乌发高盘，一支银钗簪束。偶有几绺挣簪而出的，湿附在后身，黑白分明，曲似蛇吐毒信。

　　魏拂璋呼吸猛然一窒，顿觉几分微眩。
　　窗外冷风横出，将手中官纸振如薄翅，簌簌急响。

　　赵雪瓒并未回脸，只是极淡地一句：“他抄录完了？呈上来，我瞧瞧。”

　　她仍旧背着身，全然未知他的款步相近。

　　魏拂璋喉间微微一滚。

　　眼下，愈发明晰。
　　女体细秀的脖颈、半露的丰润雪圆，一双浮拨在池面、蓄意玩乐的手，无一不勾人摄魂、引人细究。赵雪瓒的指尖饱满粉润，丹蔻如血红，映着极白的肤色，一眼望去极分明艳丽，亦如其人。

　　“将那沓放下，替哀家按按肩。”她合眼轻声。

　　男人握惯了兵器的掌心粗糙宽厚，在触及颈肤的刹那，赵雪瓒默然浑身一颤。
　　她唇下勾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堪称谑弄。

　　魏拂璋顿觉掌下犹若游云，女体炙热，他的呼吸堪称滚烫，两眼幽沉。

　　此局解不得了，在他入汤池时便是死局。

　　魏拂璋看惯了赵雪瓒那张高高在上、倨傲算计的脸，那张美艳的脸上从未出现过柔软、乞求、慌乱与告饶。

　　她身在高处，难道就不孤寒吗？
　　他心中蹿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欲望，想让她臣服的欲望。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他不信。

　　难道贵能一贯贵下去，卑能自始至终卑贱到底吗？

　　他想看她慌措逃离，却被自己一把拉回，彻底失态，抛去矜贵与孤傲。

　　魏拂璋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将它实现在眼前。

　　男人粗厚的掌心，悄然下滑，还未来得及揽过她的一节细腰，赵雪瓒遽然回过身——

　　她的一双雪臂，极轻巧暧昧地环住他的颈身，将身前风光毫不避讳地抛给他看。

　　四目相对、疾风骤起。
　　魏拂璋听见自己心中轰然巨响。

　　他绷了十八载之久的一根情弦，骤然断裂，只剩无助的泛音。

　　赵雪瓒两颊潮红，朱唇吐香，媚声：“魏卿啊……礼别尊卑，你的礼呢？”

　　她轻忽一笑，妖冶至骨。
　　原来她早就知晓。

　　魏拂璋眼前顿觉天旋地转。

　　那双狐狸眼黑白分明，明晃晃地蓄满了不怀好意的挑拨与戏弄。

　　赵雪瓒仍觉不够，她指腹轻滑，抵在魏拂璋唇前，微微一点，如长者告诫般，声线婉转：“魏卿，非礼勿视啊……”

　　啊……
　　又是那番狐狸精似的转音与咬字。

　　妖精、妖精……
　　魏拂璋顿觉腹火大烧，眼晕脑胀，他的掌心猛然收紧，死死抵住她纤瘦的腰身。

　　他牙关龃龉，掩饰自己情关大开，还在强撑清明，仍是寒声。
　　“我窥娘娘沐浴，娘娘……不该将我剜去双眼，处以极刑么？”

　　魏拂璋自己都察觉得到，他话音早已打颤失常。

　　这话将赵雪瓒逗乐了。
　　若是窥伺沐浴是天大的罪，上一世整个九华殿的宫奴都该死。上一世，九华殿后私设酒池，她常贪杯酒醉后便赴池而浴，宫奴环绕，为何要羞惧？

　　若能享极乐，那肉身便浑然如外物。

　　赵雪瓒挑颈恣笑，细白的颈展露无遗。

　　再度对上魏拂璋的眼目时，她自觉放肆：“若你不是魏忌的嫡子，今日哀家可许你汤池共浴、鸳鸯戏水。”

　　汤池共浴、鸳鸯戏水……
　　魏拂璋脑中遽然一白，望向赵雪瓒的双眼写满惊骇。

　　大兖太后，新帝继母，先帝病故不足一月，她怎么能……
　　她又岂敢！

　　这分明不是条狐狸。
　　明晃晃是条张狂至极、媚色惑众的妖蛇。

　　魏拂璋顿觉四肢僵冷，话中拈惹着几分他未曾察觉的妒意与凛锐。
　　“除却我……与先帝，你可曾与旁人……”他不敢问下去。

　　赵雪瓒抬指轻描他翕动的唇，一字一句：“自然。”

　　自然。
　　魏拂璋五雷轰顶。
　　妒忌、失望、痛苦……接踵而来。

　　他以为艳贵至极、满纸风骨的女人，竟是个红杏出墙、朝秦暮楚的妖后。

　　赵雪瓒话落后，仔细一琢磨，倒也并非全是。

　　上一世，她的确有过数位俊美无俦的面首，各个儿温顺柔情，全然是她仿着谢退平的模样来搜罗。

　　这一世么……
　　赵雪瓒倏然想到，这一世她连妖后的半件事儿也没沾。

　　不过魏拂璋问的这话，她自然也没答错。

　　赵雪瓒瞧着魏拂璋的神情逐渐冷下来。
　　他微微合目，话间森寒。
　　“魏某僭越，烦请娘娘撤身。”

　　说罢，魏拂璋抬掌托住她皓腕，一寸寸推拒回去。

　　他心中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番感受。十八载间，魏拂璋从未对任何一个娘子起过心思。

　　军营中，常有秦楼楚馆的常客，要拖着他一道儿去，魏拂璋俱是毫无兴致地一一推脱。纵然是那些长安城寡妇娘子所制的春宫册，他瞧了也只觉荒诞不经。

　　可当赵雪瓒攀住他的肩身，蔑视纲常礼法，蓄意勾引乃至答出那一句“自然”时，魏拂璋自觉心中冰冷破碎。

　　意乱至极，原来是这般感受。

　　他喉间紧涩，为赵雪瓒扯过架上外袍，为她亲自披覆，仍是硬着声。
　　“夜风寒峭，娘娘切勿着凉。”
　　“魏某告退。”
　　说罢，拂袖而去。

　　赵雪瓒拢着衣，半晌怔神。

　　直至她擦身绞发时，罗六卞才从来仪殿赶回来，禀她：“奴才已捎话去了，皇后娘娘说感念您记挂，明日便领丰亭公主来拜见娘娘。”

　　赵雪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罗六卞禀完话，面上却有些踌躇：“还有一事……”

　　她望过去，等他开口。
　　“此时巳时半未到，魏家郎君却是不顾奴才劝告出宫去了……”

　　赵雪瓒了然，也不欲细究：“抄录完了，由着他去罢。”
　　罗六卞松了口气，退回了外殿。

　　房中寂寂无人，她将方才自汤池旁拾起的官纸握回掌中。纸上的字仍旧歪歪斜斜得不堪入目，却比第一日要流利顺畅了许多。

　　倒也不是块朽木。

　　就是心思太实了些。

　　赵雪瓒幽然一笑。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这八个字却写得颇端正。她料想，应是魏拂璋在思索深究其意，因而一笔一画皆沉缓了下来。

　　尊卑二字，被池水溅涉，洇出了墨痕，将这一对儿字裹得朦胧暧昧。

　　她望着这两个字久久出神。

　　**

　　魏拂璋未曾回府，孤身骑马到了曹畚府上。

　　曹畚本欲休憩，被他扰得苦不堪言：“你这是夜间发什么神经？自九华殿出来了？”

　　“带我去秦楼。”魏拂璋斩钉截铁。

　　曹畚险些以为自个儿听岔了，愣是又磕磕巴巴问了一句：“你……莫不是吃醉酒了？”

　　魏拂璋对着他，又一字一句重复道。
　　“我说，带我去秦楼。”

　　什么叫带他去秦楼？曹畚瞠目结舌。
　　真想去秦楼的，不都早就偷摸着溜过去了。

　　他一时摸不准魏拂璋的心思：“你入正厅，坐下慢慢聊。”

　　魏拂璋这犟种一贯在营中是个木头脑袋。营中倒是曾有些以色侍人的军妓，半夜偷摸着入了魏拂璋的帐子，愣是半夜将人从帐中扔了出去。

　　军妓身量瘦小，跌在帐前轻飘飘如一抹凋花，让人看了好不怜爱。

　　魏拂璋却是义正言辞地禀给将领：“半夜藏在我床上，这贼人要刺杀我。”

　　狠狠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