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力挽狂澜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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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桃王后的织锦裙摆溅了大片血迹，金壶上亦挂着滴滴答答的血汤。她若无其事地抛下金壶，踩了个极曼妙的旋步，裙摆打开的一瞬，所有人犹如魔怔了，死活没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为了向诸位证明，我此刻的态度有多严肃认真，接下来的话，请容我用中原汉话说。”
她的回纥语极流利，几乎叫人以为她有回纥血统，所以谁也想不到，她的汉话亦是不遑多让的纯正，且声音清软，带着些许鼻音，听上去像是女子娇嗔。
她身后站着一名身披朱红丝绒长袍的男人，脸上亦扣着一张精铁铸造的雄鹰面具，用平直无波的语气将她的话翻译成回纥语。
“大漠儿女豪爽好客，我们愿意用最真诚的态度对待每一位好朋友。在此，我向各位保证，不管由谁来坐鄂多察的庄，诸位的生意都将得到无微不至的保护，没人能在我的领地对我的客人不敬。”
“如果各位在鄂多察期间，对我的招待感到不满，也尽可以向我提出。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刁钻刻薄’，我会尽一切努力，让各位满意而归。”
“……除了我们方才探讨的话题。”
这女人的面具下好似藏了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副优雅温婉和蔼可亲，一副冷峻威严杀伐决断，平时出哪副没有规律，完全按心情来。
就像西域盛行的纸牌游戏一样，谁也不知她手里扣着的暗牌是什么，谁也不知一旦暗牌翻过，下一瞬会不会血流成河。
“我不喜欢兜圈子，宁可事先立明规矩：从这一刻开始，如果再有人拿我的血统或是性别说事，对我执掌鄂多察……或是西域联盟提出质疑。”
“我会用你们的项上人头，向所有人证明，女王权威的不可挑战。”
“现在，谁还想提出异议，只管站出来！”
“哗啦”一下，无数披坚执锐的亲卫冲入营帐，长刀同时出鞘，清脆的呼应声却只有一下。
刀光如雪，映照在各国行首面无人色的脸上。这一刻，再不长眼睛的都能看出，那女人动了杀心。
没人想在这个当口尝试红桃王后的刀锋有多利，即便来之前各怀心思，眼下也聪明地闭紧了嘴。捅了马蜂窝的蝉封当机立断，依照西域礼节单膝跪地，用捏成拳头的右手摁住胸口：“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您原谅我的下属的鲁莽。您的智慧与荣光照耀着西域，大漠儿女心甘情愿臣服于您脚下。”
三寸的红色羊皮高跟靴转向他，靴跟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响动。戴着纱绫手套的手指托住蝉封下巴，令他看向自己，清软的声音透着一丝轻笑：“你们当真甘愿臣服于我？”
蝉封被那双清冷的眸子逼视住，后颈情不自禁地冒出冷汗：“当、当真……”
然后，他看到女王金色的猫儿面具下，嘴角微微翘起：“那么，为了你方才的鲁莽和失礼付出代价吧——转告你们国主，断掌谢罪，或是把他的王长子派入鄂多察作为质子，两者选一个。”
蝉封：“……”
他深知这两个条件有多荒谬，自己若是敢答应，结局只有一个——被暴怒的国主斩落人头。
但那女人逼视着他，虽不发一言，蝉封却无端有种预感，自己若是敢说一个“不”字，今晚就得将小命留下。
“我……无权替国主做出选择，”他硬着头皮说道，“但我会将女王陛下的话，如实转告我国国主。”
女人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蝉封唯唯诺诺的表现，大度地放过了他：“记住你的承诺。”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再没人敢挑战红桃王后的权威。众宾客客客气气地饮完一席酒，将带来的名贵礼物放下，再道一句“甘为女王陛下驱使”的场面话，便相安无事地退出大帐。
庾昭排在最后一位，这是他刻意为之的结果。眼看倚在软枕上的红桃王后微微露出疲惫，他犹豫片刻，依照西域胡商的礼仪单膝跪下，行了不折不扣的大礼：“尊贵的女王陛下，我愿向您奉上友谊，以求得到您的青睐。”
他说的是回纥语，只是发音并不精准，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红桃王后像是见了有趣的玩物，不由多打量他几眼：“你是中原人？”
“如您所见，我的家族在中原亦颇有名望，如果您想选择一个合适的生意盟友，我的家族愿意为您效劳。”
庾昭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不卑不亢地说：“中原有句俗语，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相信这是您选择鄂多察的理由。显然，我的家族也一样。”
“既然我们有着相同的目的，为何不一拍两利，各取所需？”
红桃王后饶有兴味地瞧着他：“你认为，我需要什么？”
庾昭早有准备，此时道来不慌不忙：“听闻您的麾下有一只无往而不利的强军，要供养军队所需，想必花费不小吧？”
“河东旁的不敢说，粮食还是足够的，若是您能赏面，我的家族愿意将粮食拱手奉上。”
他没有抬头，却闻到一股细细的香风飘到近前，戴着细纱绫手套的纤细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庾昭顺势抬头，下一瞬对上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
“粮食是个好东西，谁都喜欢，我也不例外，”女人悠悠地说，“但你我都清楚，凡事必有代价。”
“你付出这么大的价码，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庾昭喉头滑动了下，他本想按照与家臣商议的那样，宁可白送一批军粮，也要将红桃王后拉上庾氏的船。但他没想到这女人如此敏锐，更不曾想到，自己在这样一双眼眸面前，居然说不出谎言。
“我们……”他尝试着开口，却发现喉咙哑得厉害，“希望能赢得您的友谊，继续与丝路以西保持生意往来。”
“丝路以西的好东西确实不少，香料、珠宝、玉石、骏马……不过，光是为了这些，还不足以让颍川庾氏的郎君跪在我面前吧？”
女人倾下身，馥郁幽深的香气越发浓厚，仿佛一朵玫瑰在面前徐徐绽放：“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庾昭强撑最后一丝理智，试图绕开这个敏感的话题，但女人没给他机会，托住他下巴的手顺势滑落，改为勾住他衣领。
“我喜欢聪明俊俏的郎君，老实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
庾昭被无孔不入的幽香包围，最后一丝理智宣告陷落，似解脱似颓然地闭上眼。
***
半个时辰后，懵头懵脑的庾昭从大帐中走出，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顾，仿佛沉浸在一个玫瑰色的幻梦中，脚下踩着玫瑰铺成的锦簇花路，久久不愿醒来。
大帐之中，帐帘落下，红桃王后正身跪坐案后，那是出自中原世家的标准礼仪，优雅又好看。由她做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弛慵懒，纤细手指在腰间摸索两下，将一只卷草纹的香囊解下，随手丢了出去。
“把这玩意儿拿去烧了，我闻不惯它的味道，”女人卸下面具，仿佛解除魔咒一般，镀在周身的“圣光”瞬间消退，露出何菁菁姝色如玉的容颜，“那个大宛来的倒霉蛋呢？人死了没？”
早有亲卫兢兢业业上前，将香囊捧出帐外。立于一旁的朱红丝绒长袍男人同样卸下面具，露出的面孔赫然是沈沐风。
“看殿下出手的架势，臣下还以为您一开始就打定杀鸡儆猴的主意，”沈沐风凉凉道，“听说大宛商队随行带了医师，估摸着死不了吧。”
何菁菁未见得有多在乎那倒霉蛋的死活，只是觉得将一头推出来的替罪羊当猴宰给鸡看，十分没格调。
“你以为是谁给他的胆子当面对本宫不敬？是他自己吗？是同行的上峰吗？他们可没这个分量。”
何菁菁冷哼一声：“首鼠两端是大宛的传统，我只是没想到，回纥王都前脚覆灭，大宛国主后脚就与北律人搭上线，和离再娶也没这个效率吧？”
沈沐风早已习惯自家殿下时不时出口的狂言，木着一张脸只当自己耳瘸：“殿下当众命大宛国主谢罪，事涉国体，就算大宛国主愿意，国中贵族也不会答应的。”
“他若真自断一只手，或是把儿子送来当质子，本宫反倒佩服他，”何菁菁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这回不是掺了如意散的劣质货，而是货真价实的上好佳酿，“若他不肯也无妨，老规矩。”
沈沐风没有细问，他追随何菁菁多年，对这位的行事做派已是了然于胸——如果大宛国主不肯从命，付出的代价只能是国都覆灭，身首异处。
这并非危言耸听，毕竟大宛地盘不大，挖地三尺也就凑出五六万军队、数十万人口，拿个把国都开刀，于如今的红桃王后而言并无太大压力。
“臣下明白了，我这就传信甄将军，令他开赴大宛国境待命，”沈沐风极有效率地开启下一话题，“殿下以为，庾郎君所言是否可信？”
“如意散在西域又名‘一梦千年’，将这玩意儿与寻常香料掺在一起焚烧，虽不如直接服用那般令人上瘾，却会神魂恍惚、如坠幻梦，仿佛于一夕间将数十年的奇遇都经历一遍，所以得了这么个名。”
何菁菁说：“我看那小子方才的模样，分明是中药已深，那种情形下还能扯谎骗人，庾氏家主大约也舍不得将他丢来鄂多察这蛮荒之地。”
“殿下想从庾昭下手，拿到庾氏与北律勾结的罪证……甚至于挖出庾氏背后之人，这个想法本身没错，但请殿下多留个心眼，”沈沐风却没她这般乐观，“庾氏不惜将河东官仓的粮食淘澄出来，私自运至鄂多察交易，就是为了借北律人搭桥，从西域换购大批如意散——能让庾氏家主甘冒抄家灭族的风险，个中利润有多丰厚，可想而知。”
“如此要紧的生意，庾氏家主怎会不派出信得过的族中子弟前来？”
何菁菁或许有诸多毛病，却有一点好处，就是听得进劝说。闻言，她晃了晃赤金酒杯：“先生说得是，本宫已然命人盯紧庾氏营地，只要有异动，立刻……”
“立刻”如何还没下文，只听“哗啦”一声响，帐帘被人毫无预兆地掀开。这位不请自来的兄弟也是熟面孔，正是龟兹王身边的第一心腹绛丹。
不过从绛丹此刻的表现看，谁是他的正牌老板只怕要打上一个问号，因为他对待何菁菁的态度远比丁承宗更为恭敬，说话时低垂视线，不敢直视女王陛下的容颜。
“殿下，姓庾的不对劲，”他用不甚标准的汉话，飞快说道，“他们，好像是想跑！”
何菁菁：“……”
有种说嘴被打脸的错觉。
其实何菁菁的判断并没错，庾昭从大帐走出时，确实被如意散的药效和红桃王后的倾国容颜魅惑得神魂颠倒，连拂面而过的夜风也不能降低生理与心理双重激荡带来的灼热体温。
但是当他走进自己的营帐，闻到香炉中焚烧的似薄荷又似龙脑的清冽香气，冲昏的头脑蓦地一清。
如果单是这样，还不足以让庾昭对“红桃王后”产生怀疑，只以为是自己年轻定力不够，见到美人把持不住。但摆放在案几上的一封短信，彻底打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庾氏积累百年，培养出的部曲亦是顶尖，但这些身手高明的亲卫谁也不知道，这封没抬头没落款的信件是什么时候，又由何人放入庾昭营帐。
活像闹了鬼。
脱离了如意散的影响，庾昭被族中亲长看好的清醒头脑与冷静判断立刻占据上风，第一时间察觉到“红桃王后”言行中被自己遗漏的异样。
“营帐行囊一应不动，只收拾最要紧的物件，咱们连夜离开鄂多察，”庾昭唤来心腹家臣，脸色凝重得似能滴下水，“返程途中绕道察尔干，我要先见一个人。”
心腹家臣还没回过味：“不必通知其他人？”
“不必！”庾昭断然道，回想起红桃王后帐中种种，冷汗一层层往外冒，转瞬打湿了手心，“那女人已经盯上我，只要稍微露出异样，很容易被她察觉。”
心腹家臣知道利害，答应着去了。
庾昭溜出鄂多察的过程异常顺利，来时的重重关隘仿佛一夕间瞎了眼，愣是对他视若无睹。待得离了鄂多察境内，庾昭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堪堪赶在天色将明时摸到察尔干的边。
察尔干是一片湖泊，原是雪山融水汇聚而成，甘甜清冽、水草丰美，被誉为草原上的“明珠”。得天独厚的条件吸引了四方旅人，不管是由鄂多察西来的番商，还是往东而行的中原商贾，都乐意在此落脚。
庾昭赶到的正是时候，见到了红日初升的美景，大片晨曦倒映在湖水中，澄澈的湖水好似燃烧一般，湛青与金红杂糅在一处，于水天交接处妙不可言地绽放出来。
然而庾昭并未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多年来行走于两国边陲的敏锐直觉凝成一根细针，毫不犹豫地刺入后颈——
他察觉到湖水平静瑰丽之下隐藏的森然杀机！
此时想逃已经来不及，极凌厉的风声自草丛深处袭来，那是重重叠叠的弩箭，风暴一般卷过。不过一个照面，就将庾氏部曲放倒小半。
庾昭连滚带爬地下了马，饶是闪躲得快，脸颊依然被箭头擦过，留下一道醒目血痕。
他心知自己中了暗算，仓皇之下顾不得思忖始作俑者是红桃王后还是给自己留书的神秘人，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刚一拔腿，斜刺里飞来一枚尖锐的石子，正中膝弯穴道，令他刚爬起的身躯重新跌回草丛。
下一瞬，庾昭听到一个男人冰冷漠然地开口：“庾昭，太原府庾氏四房嫡次子，家族行十二，暂无官职在身。”
“会在此处相逢，倒是令魏某料想不到。”
作者有话说第90章 力挽狂澜回（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