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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人无少年(六) ...

  •   大军启程那日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在何菁菁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如此清澈澄蓝的头顶天。天际流动着丝絮般的流云,被风吹得婆娑招展,仿佛触手就能碰到。

      何菁菁从马车里探出头,一双清凌凌的杏核眼映出天高云淡、瀚海苍茫,看稀罕似地舍不得缩回。

      青砚骑马护卫在马车一侧,原本没打算主动搭理,但何菁菁的目光太明亮,少女秀丽的眼角像是两把小钩子,盛满了盈盈笑意,叫人见了,再坚硬的心肠也止不住地柔软。

      青砚一开始只是觑空瞄两眼,后来发现何菁菁不在意,就明目张胆地打量起来:“看什么呢?眼珠子都舍不得动了。”

      何菁菁:“自由。”

      青砚:“……啥?”

      是他耳朵出毛病了,还是这小公主在奈何桥前转悠过一回,不会说人话了?

      只见何菁菁闭上眼,神情惬意地扬起下巴,迎风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大喊:“停车!”

      青砚:“……”

      这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队列行止自有规矩,不会因为何菁菁的一时兴起就贸然停车。然而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小公主任性得很,直接提着裙摆从行驶的马车上跳下去,将护卫在侧的青砚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幸好马车速度不快,何菁菁身手也颇矫健,落地居然毫发无伤。她仗着换了身便利的胡服,脚步轻盈地向前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魏帅……小皇叔!”

      公主座驾后的马车里坐着朝廷宣抚使贺敬,他听到动静掀开车帘,瞧见一个提步狂奔的背影,惊得眼珠差点脱眶而出——十一娘是恒王的傅母荀夫人亲自教养长大,言行举止无一不合乎世俗对世家贵女的规范,何曾如此放肆不羁过?

      这是和亲西域一回,被人施法夺舍了,还是破罐子破摔,彻底放飞了自我?

      魏暄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回过头,只见何菁菁疾步奔上,抬手拽住马缰:“小皇叔,我也想骑马。”

      贺敬刚好追到近前,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顿时皱紧眉:“胡闹!”

      魏暄本也想拒绝,天家贵女与粗野军汉厮混在一起骑马,成什么样?但贺敬驳斥得太果断,倒似比魏暄这个一军主帅更具权威,他到了嘴边的拒绝于是咽回去,不动声色地瞧着何菁菁。

      何菁菁没得准信,知道这事有戏,再接再厉地扯着魏暄衣角:“我不疾奔,就跟在皇叔身后纵马缓行,决计出不了差错……你让我跑会儿马,吹吹风,好不好?”

      贺敬无奈:“十一……殿下又不会骑马,跑什么马?好了,快随臣下上车,别给魏督帅添乱。”

      何菁菁却坚持不撒手:“我会骑马,我在回纥学过骑马。”

      她央求地看着魏暄:“我真就只是跑跑马,绝不给小皇叔惹麻烦,行不行?”

      贺敬有心唤两名亲卫上前,将“公主”扶回马车,奈何军中不比恒王府,没有魏暄这个主帅发话,谁也不能越过他行事。

      他只能对着魏暄使眼色,寄望于将玄甲军主帅拉拢到同一立场。

      然而魏暄好似没看见贺员外郎快要眨抽筋的眼皮,只瞧着何菁菁淡淡一挑眉:“不惹麻烦?”

      何菁菁把头点成鸡啄米,只差拍胸口保证:“不惹麻烦!”

      魏暄翻身下了马背,回头吩咐亲兵:“去牵一匹温驯的母马来。”

      片刻后,顶着贺敬难看的脸色,亲兵果然牵来一匹母马。那马身形修长,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瞧着就颇名贵,说不定还是从西域胡商手中换得的名种。

      魏暄牵过缰绳,爱惜地抚了抚白马鬃毛,回身对何菁菁摊开手掌:“臣扶殿下上马。”

      贺敬再也忍不住:“督帅三思!殿下身份贵重,怎能……”

      他话没说完,何菁菁已经欣喜上前,也不用魏暄搀扶,踩着马镫一个翻身,利利索索地上了马背。

      贺敬被一口凉风灌进大张的嘴,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魏暄瞧见何菁菁策马的姿势,就知她所言非虚,确实是下过苦功。一开始还有些紧绷,后来却是放开了,单手控缰便能纵马疾驰,猎猎红裙于风中飞扬,似一团灼灼烈艳的火,呼啸着掠过视野。

      魏暄陡然起了兴致,自己也翻身上马,三两下追上何菁菁:“此处官道少有人烟,殿下敢不敢比一比?”

      何菁菁比他兴致还高:“好啊,放马过来!”

      她唯恐魏暄反悔,双腿轻轻一夹,马儿已如离弦之箭似地窜出去。这点先发优势没能保持太久,很快被魏暄追上,却也不是远远甩开,高大的坐骑喷着响鼻,始终保持着相隔一两步的距离在前引路。

      马上的颀长背影侧身打量何菁菁,她跑得痛快,总是缺乏血色的脸上难得泛起红晕,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阳光下看着明媚动人。

      魏暄不自觉地步了青砚后尘,眼底浮起浅淡笑意,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公主骑术不错。”

      他松了缰绳,何菁菁便跟着缓下速度,任由坐骑小步溜达:“当然,我下苦功练的。”

      魏暄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随意闲聊:“撇去这回的犯边之举不谈,回纥待殿下倒也宽松,还容你学骑马?”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音脱口的一瞬,魏暄留意到何菁菁鲜妍明媚的脸色黯淡下去,仿佛阳光被乌云遮蔽。

      然而很快,那点阴沉消散无踪,红衣的小公主偏头瞧着他,脸上犹带着懒散笑意:“倒也不是有心教我……老不死的回纥王有个侄子,最喜欢看戏取乐,有几回喝高了,非要我服侍他,我不肯,他就把我绑在马背上,又在马尾巴上挂了一串爆竹,说要看我的嘴硬,还是烈马的铁蹄硬。”

      魏暄听到这里,笑意已然消失。

      “马受了惊吓,又被炸得疼痛,发狂似地疾冲猛奔。我趴在马背上,差点被颠散架,”何菁菁回忆起当年的惨痛经历,语气里居然带着笑音,仿佛那真是什么有趣又好笑的往事,“我不想活活摔死,只能拼命学骑术,时间长了,居然也真琢磨出一点门道。”

      魏暄并非口舌笨拙,在他跻身朝堂的那些年,时常诘问得官员哑口无言。官员们每每面对靖安侯都紧张得腿肚子抽筋,他一针见血的词锋就如他逼视过来的目光,比玄甲军冲锋陷阵的长刀还要锐利。

      但是这一刻,魏暄罕见体会到哑口无言的滋味,瞧着何菁菁仍然明媚微笑的面孔,竟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他才平平板板地开口:“往事已矣,殿下回到中原,便是尊贵的人上人,再没人敢欺侮于您。”

      何菁菁拿捏着度,没让自己过久沉浸在负面压抑的情绪中,抬头对魏暄眨了眨眼:“那就借小皇叔吉言了。话说你真不能笑一个?都说靖安侯风仪俊美、雅量从容,不笑一笑太可惜了……哎,小皇叔,你别走啊!”

      魏暄板着一张风仪俊美的脸,不顾何菁菁的连声呼唤,猛地一夹马腹,催促坐骑奔向队伍前方。

      ***

      从西域要塞班师回京,急行军只需大半个月。然而队列中多了和宁公主这号金贵人物,肯定不能星夜兼程,玄甲军这一路走得和风细雨,不像大军过境,倒似是郊游踏春一般。

      越往东,官道两侧越见繁华,沿途县市人烟密集,时常可见小贩挑着货担大声吆喝。

      何菁菁久在西域,难得见识中原的风土人情,她从车帘后探出脑袋,一双杏仁眼看得目不转睛。

      魏暄纵马经过时,就见一人一猫两颗脑袋挤在车窗处,同样的天真好奇,同样的杏眼圆睁。

      美人都是动人的,明媚微笑的美人尤其可人。魏暄勒住缰绳的手缓了缓,眼神极细微地柔和了几分。

      “此地是河西道治所,名为凉州,乃是东西冲要之地,”魏暄难得起了谈性,马鞭遥遥一指前方高楼,“看到那座高楼了吗?那是不夜城,凉州城有名的销金窟,不管是南北行商还是文人墨客,但凡途经凉州,都不会错过这里。”

      何菁菁想了想:“是‘风花误惊楼边月,灯火春摇不夜城’的……不夜城?”

      “不错,”魏暄点了点头,他节度河西,凉州繁华之名连远在西域的和亲公主都有所耳闻,其实颇值得自得。只是魏暄为人沉稳,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语气亦是波澜不惊,“可惜此行仓促,不便久留,不然带公主领略一番也是好的。”

      何菁菁从一开始就没抱希望,此刻也不觉得太过遗憾,只是盯着路边的胡饼摊子瞧个不停——看似质朴的面皮里不知裹了什么,开炉的瞬间,香气冲天而起,简直有几分勾魂摄魄的意思。

      人与猫一同被慑了神魂,眼珠直愣愣的舍不得挪动。

      魏暄哑然失笑,对身边亲兵吩咐了几句。片刻后,热腾腾的胡饼包在油纸里,送到何菁菁手上。

      何菁菁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面皮上的白芝麻粒劈里啪啦掉落衣襟,她却满不在乎,被鲜香酥嫩的羊肉馅征服了。

      “好吃!”何菁菁吃得满口喷香,怀里的狸奴被香气勾引,蠢蠢欲动地探出小毛爪子,又被何菁菁一指头摁回去,“小皇叔,大夏边陲重镇都像凉州这般繁华吗?”

      魏暄瞧着她嘴角沾的芝麻粒不顺眼,有心替她拭去,又怕越了君臣界线,只能眼不见为净地别开头:“河西道尚可,河东一带毗邻草原,时常受北律侵袭,情形要差些。”

      “幸而河东裴氏亦是能人辈出,有裴家父子镇着,河东总不至于大乱。”

      魏暄是就事论事,一旁的青砚听了半晌,忍不住冷笑插嘴:“什么能人?不过是一帮趁火打劫的小人,也就是朝廷孱弱,无力镇压四境,才由得他们兴风作浪……”

      魏暄对青砚一向宽容,连他屡番行刺都忍了,此际却沉了脸色:“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心里没数吗?”

      青砚神色讥诮,被魏暄锐利的目光逼视住,到底没再吭声。

      他老实闭嘴,魏暄也缓和了语气:“京城不比凉州,随意一句玩笑,也许就会招来灾祸……这个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他话是对青砚说的,余光却有意无意瞥向何菁菁,显然是同时敲打两个人。何菁菁却仿佛没听出他的影射,半是玩笑道:“怎么在小皇叔嘴里,首善之地的京城像是个虎狼窝?你说我这次回去,算不算是羊入虎口?”

      魏暄神色平静:“殿下慎言。”

      何菁菁用眼神传递出“掩耳盗铃”的意味,咬着胡饼缩回马车。

      ***

      魏暄是人臣,哪怕心里蓄了千仞锋芒,沉了万钧讥诮,也不能当着人前指摘朝廷的不是。

      所以他才会及时喝止青砚,才会对何菁菁的冷嘲不置可否,哪怕他心里知道,这两人说的并没有错。

      自凉州往东,经陇西而过潼关,京畿地界便近在眼前。按说越接近天子脚下,城镇越是繁华富庶,更兼西域大捷、王师还朝,就算没有百姓夹道箪食壶浆,至少也该由朝廷派出官员迎接。

      可事实却是,大军进入京畿地界,莫说是人,连活物都见得少了。仿佛有一只手凭空掩盖住玄甲军西定回纥的功勋,不叫百姓知晓。

      近乎死寂的安静,亦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连何菁菁都能察觉到异样,随魏暄征战多年的心腹部将当然不会忽略。眼看临近帝都,崔绍纵马上前,对魏暄附耳低语:“督帅……”

      他刚起了个话头,就被魏暄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这是今早飞鸽传来的,”他递过一张短笺,语气淡漠地说,“看看吧。”

      崔绍单手控缰,接过扫了一眼,神色顿时变了:“太后重病,退居后宫,圣人临朝……重新主政?”

      没人比崔副将更清楚,这十六个字背后的凶险含义,正如没人比追随靖安侯十余年的发小更明白,三年前北律南下、圣人遭俘背后藏着怎样的隐情。

      那是插在神启帝与魏暄之间的一根毒刺,掩人耳目的礼遇与花团锦簇的和气底下,从来是冰冷重重的杀机。

      圣人临朝主政,于魏暄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九天阊阖开宫殿,能容纳万国来朝的丹阙朱墙却不待见得胜归来的悍将。大军行至城门十里时,一方人马不请自至,声势浩大地截断官道。

      打头的前锋营将士摁住佩刀,却没有立刻发难,只因这股人马打出的是南衙禁卫羽林军的旗号。铠甲鲜明中簇拥着一辆饰金马车,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驾车骏马神姿风发,一见便知是西域贡来的名种。

      那是亲王才能使用的金辂规格。

      车帘打起,一袭锦绣紫袍踩着踏板缓步走出,那袍服的颜色原本偏暗,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风华,仿佛风吹云动,投落清辉照彻夜空的一轮皎皎朗月。

      他眼露笑意,意态闲适,对玄甲轻骑簇拥的靖安侯遥遥拱手:“小王奉圣人之命,在此恭候魏帅,并贺魏帅再获大捷。”

      马车里的何菁菁悚然一震,她从未与这声音的主人打过照面,却仿佛是出自于某种化入骨血的本能,在狭路相逢的第一时间认出对方。

      天子胞弟,恒王何元微。

      也是她七年来每一场噩梦的领衔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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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人无少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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