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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无少年(四) ...

  •   魏暄掌军多年,一言一行皆是权威深重。崔绍下意识答应了,完了才反应过来:“公主了解摩尼教势力,那她……”

      “是引蛇出洞之计,公主自己出的主意,”魏暄打断他的猜测,“她不认与摩尼教有瓜葛,推说是无意中听见……当然,也可能是有意撇清。”

      崔绍觑着自家主帅脸色:“督帅信吗?”

      魏暄默然片刻:“五分信,五分不信。公主身份尊贵,犯不着与摩尼教勾结,但要说是意外得知,也确实儿戏了些。”

      他们谁也不认为何菁菁当真投靠回纥,她若有这份心,也不至于身陷地牢差点送掉小命。可教派据点何其隐秘,若是随便就能被个和亲公主偷听到,摩尼教早八百年前就被人踩在脚下,哪还能逞威西域?

      “公主这么做,是打算以身为饵,钓出背后大鱼?”想通个中关窍,崔绍嘶地抽了口冷风,“等等!督帅,我怎么觉得这事不靠谱?万一有个闪失……是,她到底不是正牌的金枝玉叶,不会有人逼着你偿命,可护卫不力是多大的罪名?你是上赶着给朝堂那帮老狐狸送把柄啊!”

      魏暄比他更清楚这事的严重性,但这一刻,他眼前不期然浮现出方才寝堂里的一幕——

      “不当这个饵,本宫就能高枕无忧吗?”捡回一条命的小公主并不因为在奈何桥边兜过一圈,就对“生死”两个字生出格外的敬畏之情,“督帅心里明白,京中并不比回纥安稳,想过安生日子,一半靠和亲的功劳,另一半却是靠督帅庇佑。”

      她毫不掩饰对魏暄的利用之意:“本宫这是拿性命博前程呢。”

      回想当时,重伤初愈的小公主裹在皮褥中,脸色苍白长发披肩,分明是楚楚可怜的孱弱姿态,眼底却藏着火光,燃烧着神魂似的,直勾勾盯着自己,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然感。

      魏暄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世家女郎养尊处优,天塌下来自有父兄做主,不会在尚未及笄的年纪就被送去虎狼窝献媚敌人,更不必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

      这么一想,冒牌公主那狡诈顽劣的性子,倒是变得有迹可循。

      “人有玄甲军护着,平时多加防范,总不至于被暗算了去,”魏暄垂眸,“她所求直白,无非是安生度日,不必仰人鼻息,此事不难办到。若真能铲除摩尼教,助她一臂之力又何妨?”

      崔绍听到此处,心知自家主帅心意已决,不吭声了。沉默一路的青砚却突然抬头,莫名其妙地插了句嘴:“她当真与摩尼教无关?”

      魏暄回过头,从桀骜难驯的心腹亲卫眼中看到竭力隐忍的光。

      那是刻骨的仇恨与杀意。

      “她无谓与摩尼教勾结,”魏暄嗓音平淡,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不管血缘真假,她终究是以‘大夏公主’的身份远嫁西域,回纥王不会信她,摩尼教王更不会。”

      “她只身踏上异国土地,唯一的倚仗就是身后的大夏,不会愚蠢到自毁靠山。”

      青砚冰寒的脸色略微缓和:“但愿如此。”

      ***

      玄甲军踏平回纥王宫是二月初,如今已是三月底,近两个月的时间,足够魏暄安排好后续事宜。

      随着中原腹地的暖风催开雁回关外的冰河,班师回朝的日子也逐渐临近。

      经过两个月的休养,何菁菁外伤基本收口,亏损的血气却没那么容易弥补。平日里,驻守驿馆的亲卫时常见到裹着披帛的小公主怀抱白猫,在院子里溜达着散心。

      于何菁菁而言,这是她穿越以来难得悠闲的时光,头顶沙风瀚海,眼望孤城雪山,心境随天地开阔,脸上的笑模样也多了不少。

      可惜有人见不得小公主开怀,非要上赶着添堵,好比这一日前来拜见的不速之客,吏部员外郎贺敬。

      “臣贺敬,求见和宁公主,”被玄甲亲卫拦住的贺敬进不了庭院,只能扬声喊道,“臣下带来京中旨意,请殿下接旨。”

      一刻钟后,院内摆好香案,何菁菁放下从不离身的狸奴,带着仅有的两名亲信拜倒。贺敬展开明黄旨意,当着满院子的亲卫朗声诵读,听着都是花团锦簇的好词,何菁菁却越听眉头越紧,因为圣旨上除了冠冕堂皇的空话套话,一点实际的好处也没给。

      公主回京后如何安置?是否赐下公主府邸?会否按祖制加封长公主?

      一个字不提。

      “难怪都管天子叫圣人,可不是高高在上,不食咱们人间烟火?”何菁菁接过旨意,从头通读一遍,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回京之后,宗正寺每年拨多少开支用度?有没有食邑?给不给实际的赏赐?”

      “什么也没用,让本宫如何过活?餐风饮露修行辟谷,还是去大街上讨饭吃?”

      这一日轮值巡防的将领正是崔绍,以他的身份,原本不用亲自值守。但崔副将这些年没少帮魏暄打探“和宁公主”,心中好奇早已逆流成河。

      正值玄甲军开拔在即,手头军务暂告一段落,闲出蘑菇的崔绍不惜顶了巡防校尉的职责,就是为了近距离围观传说中的“和宁公主”。

      然后猝不及防地,被公主殿下这句格外接地气的吐槽惊着了。

      贺敬亦是惊愕地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找回理智:“公主慎言……咳咳,不得对圣人无礼。”

      何菁菁没精神,懒得与他争辩:“圣旨本宫接了,贺大人该干嘛干嘛去吧。”

      贺敬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急着追上去:“臣请单独与公主相谈……殿下,就当看在当年传道授业的情分上。”

      何菁菁脚步一顿,总是微微弯落的眼角绷直了,没什么表情地扫过贺敬。

      片刻后,何菁菁盘膝坐在明堂坐床上,娇气又黏人的猫儿蜷在她怀里,两只粉嫩的小爪子有节奏地推着胸口,仰头发出娇怯的“喵呜”声。

      若是平时,何菁菁定要将狸奴搂在怀里,好好顺一顺毛。但她眼下没这个心情,由着猫儿拿身上名贵的锦绣披帛磨爪。

      贺敬端正跪坐在黑木长案边,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此乃殿下写与十一娘的家信,臣下离京前,殿下特别叮嘱,请十一娘亲观。”

      何菁菁脸色漠然,不接书信也不吭声,自顾自低头逗着狸奴。

      贺敬重复了两遍,眼看何菁菁只是不搭理,无奈改了口:“请公主亲观。”

      何菁菁撩起眼帘,用两根手指勾着书信,爱答不理地撂在一边:“信我收下了,贺大人请回吧。”

      贺敬瞧她脸色,直觉自己要是真走了,这位脾气古怪难以捉摸的公主殿下立马就把书信丢火盆里烧了。

      他跪正身子,语重心长道:“之前匆匆一晤,未及与十一娘详谈,听闻回纥兴兵之后,回纥王迁怒十一娘,将你下狱用刑。”

      “王爷于京中得知此事,心中关切不已,特命臣下带来上好的伤药。”

      所谓“伤药”盛在巴掌大的玉瓶里,于烛光下折射出温润光泽,精致又脆弱。

      何菁菁被那光刺痛眼球,不期然闪现过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多年前,当她还没来到大夏,当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是“十一娘”时,每每因学习拜礼而擦破手掌,都有一只白皙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掌,从玉瓶中挑出伤药,小心敷于伤口处。

      “不必了,”她神色蛋蛋,“本宫所受之伤已然痊愈,恒王兄送来的药膏固然名贵,却有些不合时宜。本宫用不着,贺大人拿回去吧。”

      贺敬坚持称她“十一娘”,何菁菁便以“本宫”与“恒王兄”回敬,针锋相对之意昭然若揭。

      贺敬了解何菁菁,或者说,他了解“掉包”前的原主。她自小有殊色,又是恒王傅母精心教导出的,一举一动精致雕琢,比起世家出身的门阀闺秀也不遑多让。

      但她骨子里始终有股桀骜不屈的拗性,再精细的礼仪规矩也压不住。

      更别提她和亲西域,被瀚海沙风吹打这些年,性子野得没了边,恒王亲至都未必降伏得住,何况贺敬一介“臣下”?

      他斟酌片刻,换了语气:“贺某记得十一娘刚入恒王府时,性子古怪又怕生,与南苑的小娘子处得不好,反而喜欢往北苑跑,躲在树上听郎君们讲学。被荀夫人逮住,罚了好几回,手板打得掌心红肿,只能关小黑屋。”

      荀夫人正是恒王傅母,莫说恒王,就连宫中的金枝玉叶也有不少是她一手教养长大,可见地位不凡。
      “谁也没想到,十一娘居然趁着夜深人静撬锁偷跑出来,在北苑门口一跪就是大半夜,非要贺某收下你这个学生。”

      “当时,荀夫人恼得很,差点请了家法笞责十一娘。还是王爷出面拦下,又许十一娘女扮男装,入北苑听学,”贺敬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单纯回忆过往,“贺某还记得,十一娘感念殿下恩德,曾私下向贺某立誓,必以此身报偿殿下。”

      “如今言犹在耳,故人却未必记得了。”

      何菁菁懒得跟他啰嗦,只反问了一句:“我没报恩吗?”

      贺敬一噎。

      “他养了我五年,我还了他七年,连本带利两清了。”

      何菁菁倚着大迎枕,心不在焉地捏着狸奴耳朵,白猫慢腾腾蹲坐起身,一双湛蓝的眸子幽幽对准贺敬。
      贺敬心口莫名一跳,只见那狸奴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凝成一条竖线,蛇蝎似的瘆人。

      他定了定神,自觉摸透了对方心意——从金钗之年到桃李年华,本该是女郎最无忧无虑的七年,却消磨在西域的瀚海沙风中,乃至卷入回纥叛变,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

      换谁能不心意难平?

      “我知十一娘委屈,殿下亦怕你由怨生愤钻了牛角尖,才特意送了书信过来,”贺敬掰开揉碎地劝说道,“贺某追随殿下多年,对他的心意亦有几分把握。殿下对十一娘珍视异常,命贺某相迎并非为难,而是有心为十一娘铺一条富贵安稳的坦途。”

      “我与十一娘说句实在话,你明面上虽有公主名分,可京中有庾氏、有仁安郡主,哪一个是好相与的?除了殿下,谁又能为你打算、护你周全?”

      何菁菁仍是言简意赅:“为我打算……然后再将我丢出去和亲一回?我好不容易捡回的性命,不想这么快再弄丢了。”

      贺敬苦口婆心,奈何对方油盐不进,自己也有些疲乏。

      “一日家臣,终身家臣,受了殿下恩惠,便要拿这条性命偿还,”他最后提点道,“十一娘,莫再置气了。如今殿下喜爱你,对你有愧,正可借此机会谋个好前程。若是性子使过了份,失了殿下的喜爱……”

      贺敬冷肃了语气:“后果,不是你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娘子能承受的。”

      ***

      何菁菁到最后也没看恒王送来的书信,待贺敬离开后,她裹着披帛溜达下地,将信丢进火盆里烧了。
      “你都听到了,”何菁菁神色厌倦,说不清是累了还是单纯被贺敬烦的,“说说,怎么看?”

      墙角立着一扇乌木屏风,沈沐风闪身走出,于长案边端正跪坐。

      “听贺大人的意思,恒王对殿下尚有余情,”他并未藏拙,就事论事地说,“这于殿下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

      何菁菁:“怎么说?”

      沈沐风比任何人都了解何菁菁,看似娇纵任性的冒牌贵女,心思其实藏得极深。他能于一干陪嫁中脱颖而出,得到何菁菁的信重,全靠洞察时局的慧眼与就事论事的坦诚。

      “殿下与龟兹王联手,不惜以身为饵,受尽刑囚,换得教王对龟兹王的信任,这才拿到军情,相助玄甲军长驱直入。”

      “如今回纥已平,殿下本可脱身而出,从此坐镇西域,自立于中原朝廷之外。您豁出性命演一出苦肉计,又攀上靖安侯这棵大树,不就是为了荡清摩尼教安插于中原的暗桩势力,拔除如意散这棵毒苗?”

      沈沐风不慌不忙,说来极有条理:“咱们之前分析过,摩尼教也好,如意散也罢,能在中原站稳脚跟,背后必有靠山。此人与西域有联系,又能影响朝堂,还可离京视察各地分舵——同时满足这几条的人选并不多。”

      “恒王殿下,就是其中之一。”

      何菁菁知道沈沐风说的没错,但这并不能减少她心中滋生的戾气。

      “沈卿的意思是,要本宫与何元微虚以为蛇?”她冷哼一声,“何必这么麻烦?你若当真真怀疑,现在就把贺敬绑起来,三十六套大刑挨个轮一遍,不愁撬不开他的嘴。”

      沈沐风:“……”

      他将“未尝不可”四个字咽回去,总算没让自家殿下先在自己身上轮一遍酷刑。

      “臣下以为,殿下立刻服软反而会招致怀疑,倒不如继续冷待恒王,”沈沐风审时度势地改了话风,“人都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您越是不理不睬,恒王越容易失了分寸,从而露出破绽。”

      这个钓鱼的思路,何菁菁勉强可以接受:“别让他在我眼前晃悠,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沈沐风跪直身子,端正作揖:“臣下明白。”

      谈话进行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何菁菁却想起贺敬临走前的那句“提点”,纤白手指点了点狸奴脑袋,将猫儿细长的竖瞳揉搓回圆滚滚的杏核眼。

      “你瞧着,贺敬最后那句话,是不是在威胁本宫?”她歪头沉吟,“我今日给他碰了硬钉子,他不会过两天就招来一伙刺客,还本宫一个下马威吧?”

      沈沐风默然片刻,发出微弱抗议:“殿下……您不知道您那张金口从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吗?”

      沈先生铁口直断,于是两日后的深夜,果然有一伙刺客潜入驿馆,直扑公主养伤的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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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人无少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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