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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金阙慵归去(二十一) ...

  •   这是何菁菁穿越到异世以来头一回出席大夏皇室宴饮,说不好奇是假的。她作为国朝唯一的长公主,待遇自然是头一份尊贵,自己独占一条长案不说,所用亦是金杯玉盘,极尽奢华。

      悠悠丝竹不绝于耳,身姿曼妙的宫人们依次送上菜品,有些是何菁菁能叫上名字的:光明虾炙、金银夹花、通花软牛肠、莲蓬鱼肚、金乳酥、巨胜奴……都是后世常见的网红仿古菜式,更多却是连原材料都分辨不出,一通煎炸烹制,精心摆放在玉盘中,颜色鲜亮、造型别致,精美好似艺术品,叫人舍不得嘴里塞。

      何菁菁漫不经心地挑了筷鱼肚,视线依次扫过座席,微微蹙起勾勒入鬓的眉。

      她没看到魏暄。

      靖安侯是武宁大长公主之子,按辈分算是神启帝的表叔,理当出席“家宴”。但何菁菁前后找了三遍也没寻见人影,不能不对此心生疑虑。

      “什么情况?”她想,“是他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还是……宣旨的内侍根本没去靖安侯府?”

      如果是前者,倒确实像是魏暄会干出的事,只是他应该想得到,皇室家宴少不了自己这位长公主,若是没有靖安侯撑腰,指不定会遇上怎样的刁难。

      虽说上回见面,她与魏暄不欢而散,到底有一份“叔侄情谊”在,魏暄会这么不靠谱地放任她一个人独闯虎狼窝吗?

      何菁菁沉吟片刻,看向下首的桓铮,用眼神做出询问。

      桓铮品级不高,却也有份出席今晚宫宴,盖因当今皇后出身桓氏,按辈分算,还是桓铮未出五服的堂姐。

      他生得出挑,打扮便不怎么上心,今晚只穿了中规中矩的官袍,饶是如此,绯色锦缎衬着冠玉般的面容,亦显得剑眉星目、容光照人。大约是这一晚受到太多贵女瞩目,察觉上首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桓铮略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然后就和长公主殿下看了个对眼。

      何菁菁对他遥遥举杯,借此掩饰住眼神中的询问:魏相不在?

      桓铮怔了须臾才回过神,同样端起酒杯,幅度细微地摇了摇头:今夜或有变故,殿下万望当心。

      何菁菁:“……”

      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

      她放弃眼神沟通,转而打量起上首:居中主位自然是神启帝,左边坐了位二十来岁的华服女子,头戴凤冠、圆脸修眉,说不上有多美艳,一句“相貌秀丽”已经算是客气。

      何菁菁只看了一眼就认出她的身份,并非她的眉眼轮廓与桓铮有多相似,而是她与刻板印象中的“皇后”太吻合,言行举止无不端庄……只是太端庄了,像尊没有生气的菩萨,几乎看不出妙龄女郎的鲜活生机。

      这便是按照世家规范雕琢出的“贵女”,她满足了朝臣对“皇后”的所有要求,却并不是一个正常男人所期待的“妻子”。或许正因如此,神启帝右手边才会多出一个席位,高居其上几乎与皇后平起平坐的乃是后宫真正的主人,当朝淑妃。

      在大夏后宫中,皇后无宠,淑妃盛宠,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理由也很简单,皇后相貌平平,性格也似端平的清水,固然庄重自持,却也太端着,毫无情趣可言。

      没有男人能拒绝相貌美丽又会讨男人喜欢的女子,淑妃恰好二者兼具,更重要的是,她是民间选秀中脱颖而出的女子,身后没有任何世家门阀的影子,只能一心一意依靠天子恩宠。

      她能独得圣宠,成为与桓皇后分庭抗礼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

      淑妃梳着京中贵妇常见的高髻,妆容、配饰无一不华贵雍容,仿佛盛放于宫墙下的牡丹,美则美矣,却充满了精雕细琢的修饰感。

      她含笑凝望过来:“说来,妾身还是头一回与镇宁相见,早听说长公主光艳动京城,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玉人儿。”

      何菁菁并不耐烦这些场面上的客套寒暄,奈何她现在也是“权贵”中的一员,有些技能点再不情愿也得装备起来:“娘娘过誉了……说起倾国倾城,您才是头一份,旁人可抢不去。”

      她刻意咬重“倾国倾城”四个字,语气颇为深长。淑妃莫名觉得她话里带着淡淡的嘲意,偏生话头是自己提起的,实在寻不出挑刺的地方,只能摆出长嫂谆谆关切的态度:“去国七年,受了不少苦楚吧?如今回来了,就把宫里当自己家,没事多进宫说说话才好。”

      何菁菁饶有兴味地看着神启帝,自己名义上的长兄今年未满而立,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却被接连的战败与宫变极大损伤了精气神,哪怕裹在锦绣龙袍中,依然脸色蜡黄,对宠妃与“胞妹”之间的争锋充耳未闻,只管一杯接一杯饮酒。

      何菁菁收回目光,笑得越发灿烂:“淑妃娘娘说得是,镇宁日后定当时常进宫陪伴皇后嫂嫂。”

      她称呼淑妃是“娘娘”,对桓皇后则是“嫂嫂”,亲疏远近一望可知,无形中更抬高了皇后的身份——毕竟,只有圣人嫡妻才当得起长公主一声名正言顺的“嫂嫂”。

      淑妃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意识到这位看似乖巧的长公主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好对付,若有意似无意地转向神启帝。

      神启帝放下杯盏,直截了当地问道:“镇宁,你今年多大了?”

      何菁菁心头凭空一跳,无端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天子亲口垂询,她不好不答:“皇兄忘了,镇宁是腊月生辰,过了小年就满二十了。”

      其实生于冬日的是“和宁公主”,而非“安令仪”。原主的生日与何菁菁本人相仿,都在夏末秋初。

      可惜,只要她还是“镇宁长公主”一日,这个日子就永远不会被人提起。

      何菁菁眼神微沉,旋即露出毫无破绽的笑意。然而下一瞬,笑容险些僵在脸上,只听神启帝说道:“二十岁,年纪不算大……你守寡好些年,如今回来了,也该重新指门婚事。”

      何菁菁:“……”

      指婚?指你大爷的婚!

      她于某一瞬间察觉到什么,迅雷不及掩耳地转过头,视线越过彩袖轻扬的舞伎,落定在正对面席位上——

      何元微神色平静,目光淡然,仿佛根本没听到天子口中的“指婚”二字,只在何菁菁转头看来时,对她遥遥一举酒杯。

      神启帝的话音继续传来:“今河东节度使裴康第三子济白,公忠体国,端方知礼,朕欲……”

      何菁菁突然意识到,此刻从神启帝口中说出的无异于一道赐婚口谕,一旦让他说完,便是金口玉言不容更改。留给她思考的余地并不多,她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下定决心,大声打断神启帝:“皇兄所言不错,镇宁也觉得自己该嫁人了!”

      长公主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动地,一时间,丝竹也不奏了,谈笑声也没了,献舞的舞伎直了眼,不留神左脚绊了右脚,好悬当着圣人的面摔一个大马趴。

      神启帝也惊在原地,打好的腹稿忘了词,被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气呛得死去活来:“你……咳咳,咳咳咳!”

      何菁菁知道他们为何错愕,大夏不比平行时空的明清王朝,程朱理学还未成为主流思潮,男女大防也没那么严苛——这一点,从皇家宫宴,尚未婚配的男女宾客竟能同列席间便可见一斑。

      可就算这样,也没有哪个名门贵女敢大剌剌地将“嫁人”两个字挂在嘴边。

      这实在是……有失体统!

      但何菁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趁着满场震惊,她飞快调整态度,换上一副悲戚难言的表情,用宽大的罗纱衣袖遮住面颊:“当初和亲西域,镇宁身为当朝公主责无旁贷……我本已做好为国尽忠的准备,没想到天可怜见,让我活着回到京城,还能再见到皇兄和皇后嫂嫂,实在是感激涕零。”

      她唱念俱佳,说到最后语带哽咽,竟然啜泣上了。

      莫说神启帝,便是久经宦海的朝堂诸公也没这般转换自如的变脸能耐,看得一愣一愣。

      “镇宁此身本已托付家国,但凡皇兄有命,便是要我嫁给手握重兵、狼子野心、凶神恶煞、残暴不仁……的奸佞悍将,镇宁也绝无二话,哪怕我人死了,也会把自己的尸体打包封好,给人家送过去。”

      神启帝:“……”

      朝堂诸公:“……”

      镇宁长公主以退为进,只差把“你要是敢把我送给权臣悍将联姻,我就留具尸体给你,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你这个圣人有多刻薄寡恩,连为国立下大功的同胞妹妹也容不下”明说了。

      偏偏她姿态放得低,哭得又悲切,衬上那副惹人怜惜的倾国容貌,不明就里的见了,还真以为她受了多大的苛待。

      神启帝一口气好容易喘匀便再次受到暴击,咳了半晌,好容易挣出一句:“胡、胡言乱语!朕为你选的……咳咳,自然是青年俊杰!”

      何菁菁故意曲解神启帝的意思,用极夸张的表情惊喜道:“所以,皇兄是想让镇宁在我大夏的青年才俊中选一个可心的下嫁?”

      神启帝听出她顾左右而言他的用意,脸色微沉,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角落里的桓铮掷出一颗樱桃,正中前排某人后脑。

      挨砸的仁兄面无表情回过头,却是一副清癯面孔,正是政事堂四巨头之一的桓相——礼部尚书兼同平章事,现任桓氏家主,桓昀。

      也是桓铮的叔祖父。

      这爷孙俩飞快对了一记视线,桓铮目光中的催促之意溢于言表,大有“你不出面我就自己撸袖子上”的意思。

      桓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侄孙一眼,旋即从容起身。

      “这是自然,”他先以政事堂副相的身份一锤定音,又顺着何菁菁的话音,将神启帝架上高台,“长公主殿下已然远嫁过一回,于国立有大功,圣人既为天子,又是殿下长兄,为君仁爱百姓,为兄怜恤手足,又如何忍心再一次弃您的终身于不顾?”

      桓昀刻意强调了“再一次”,简直是“啪啪”往神启帝脸上扇耳光。一时间,在座诸公不管对长公主观感如何,都难免生出怜悯之意。

      毕竟,不管长公主为人如何,当年却是实打实地远嫁回纥,魏暄领军踏平回纥王都之际,她是如何险死还生的,众人也都有所耳闻。

      一次被当筹码是为国尽忠,可话说得难听些……宗室女郎不止长公主一人,你薅羊毛也不能总逮着一只羊啊!

      神启帝握住酒杯的手指攥得发白,可惜他没有靖安侯那般指力,赤金铸造的杯子纹丝不动,无法将天子的震怒昭示于众:“朕,并无此意……”

      何菁菁反应极快,无需桓昀提点,人已郑重跪拜于地:“镇宁拜谢皇兄恩典!”

      神启帝:“……”

      除了三年前遭北律挟持和数月前的南衙宫变,神启帝没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脸色人眼可见地青了。

      ***

      明眼人都看得出,淑妃于席上故作姿态,是想配合神启帝,将镇宁长公主指给河东节度使裴康之子裴济白——三年前,正是这位领两千轻骑力挽狂澜,于乱军丛中救下差点沦为炮灰的神启帝。

      如今的大夏军方,魏暄手握兵马帅印与五万玄甲精锐,又于南衙宫变之后执掌京畿驻防,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神启帝想扳回一城,单凭承平日久、刀锋生出三尺锈的北衙禁军显然不靠谱,只能引入外援。

      于是,同样手握重兵、战力雄厚,又曾冒死救驾的河东裴氏成了神启帝的优先选择。

      他本打算于宫宴上下旨,将何菁菁按头指给裴济白,以此拉拢这位或许是大夏朝堂唯一可能与魏暄抗衡的悍将。

      这番筹谋不说滴水不漏,总也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可惜被何菁菁与桓昀一搭一唱地破坏了。

      出离愤怒的神启帝再无饮宴心情,中途便拂袖离去。正主走了,底下的宗室与勋贵也坐不住,相继告退出宫。

      何菁菁倒是踏踏实实地将每样菜肴尝了个遍,自觉有七八分饱,这才扶着绘竹的手慢悠悠往外走。她故意耽搁了一会儿,待到宫门口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除了一道颀长身影,倚着朱红宫门含笑望来。

      彼时夜空浓云密布,不知哪阵风吹开云层,露出一线月光,恰好笼罩在那人身上。京城传闻中“爽朗清举”的郎君身披月光,仪容亦如明月般皎然,对何菁菁微微颔首。

      “席间菜肴可口,用得多了些,便想散步消食,三娘可愿相陪?”

      何菁菁没说话,但也没明确拒绝,过长的裙摆拖在青石板道上,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何元微缓步跟上,眼风斜扫,原本随侍一旁的绘竹会意,故意慢了半步。

      “今日席间,圣人的意思其实是想将你许给河东道节度使之子裴济白,”何元微声音不疾不徐,清冽好似流淌于夜色间的山泉,“虽然三娘应对得当,将此事敷衍过去,却留下了话柄。”

      他话音一顿,偏头看向何菁菁,后者神色不见丝毫异样,甚至用袍袖掩住樱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何元微眼神微沉。

      “以圣人睚眦必报的心性,势必会揪着此事不放,纵然不将你指给裴济白,也会命你在世家子弟中择一成婚,”他淡淡地说,“三娘可有看中的人选?”

      他态度从容、言语温和,仿佛是真心关切“胞妹”的终身大事……要不是何菁菁深知这人城府,确定今晚事端必是他一手策划,说不定还真被他唬了过去。

      “这就不劳恒王兄操心了,”她皮笑肉不笑道,“反正京中子弟有的是,大不了都召集起来,办一场凤台选婿,总能选到可心的。”

      何元微眉头紧蹙,但不过一瞬,又重新舒展。

      “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他淡淡道,“虽说圣人未必乐意大费周章,但是有皇叔和桓相帮忙说项,十有八九还是能成的。”

      他仿佛刚刚想起,十分自然地问道:“对了,今晚皇叔不曾出席,三娘可知是何缘故?”

      何菁菁懒得与他多言,径直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辘辘碾过夜色,领亲兵护卫在侧的正是苏洵。他大约听说了席间变故,几番想开口询问,觑着自家殿下波澜不兴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回了公主府,何菁菁快步穿过前庭,摆手屏退跟在一边的绘竹,强压一路的恼火这才肆无忌惮地涌出:“给他们三分颜色就想着开染坊,真当我是没脾气的软柿子,由着他搓圆捏扁?”

      迎上前的沈沐风未及开口,先被自家主子冰冷的戾气捅了个对穿,当即做出与苏洵一样的应对——缄口不言。

      “传信西域,让姓丁的小子来跟我报到,”她冷冷道,“既然他们想玩,本宫就陪他们玩一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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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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