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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金阙慵归去(二十) ...

  •   魏暄这一晚走出度春风时,莫名觉得精神疲惫。

      这并不是突然出现的症状,三年前阳和关外,他被北律俘虏,受尽了酷刑折磨。好容易逃出生天,没等伤势完全养好,又领玄甲精锐驰援京师,接连两个月没睡过囫囵觉。

      待得北律退兵,紧随而来的便是下狱受审,身心俱受重创,病根也是那时落下的。

      这两年,魏暄明显感觉精力大不如前,从前接连数日不休不眠依然生龙活虎,如今只是歇得晚些,第二日早起便觉气虚乏力,有时甚至头疼欲裂,好几天缓不过劲。

      再好比这回遇刺,搁在三四年前,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但是这一次,不知是刺客所用的箭头有问题,还是身体每况愈下的缘故,伤口虽未恶化,却也迟迟不见愈合,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提醒魏暄,他已非当初的少年将军,宵衣旰食殚精竭虑那一套不适合他,死抓着权柄不放只会让本就称不上康健的身子百上加斤。

      可是……怎么放呢?

      阳和关外尸骸遍野,薛府阶前血迹未干,身前是朝堂上用微笑掩藏恶意的政敌,身后是信任他、追随他的玄甲精锐。

      还有长辈、同袍、故旧……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令他午夜梦回涔涔战栗。

      他早已没有退路。

      魏暄从遐思中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回侯府的路线,转悠到大长公主府附近。一众亲卫大约是看出主帅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开口提醒,默默跟在身后。

      难得伤春悲秋一回的靖安侯自嘲笑了笑,乱七八糟的思绪瞬间收敛干净。他正要调转缰绳,忽听墙角传来熟悉的“喵呜”一声,凝眸看去时,就见一只粉团似的狸奴蹲在墙根底下,睁着圆滚滚的眸子望着自己。

      魏暄心念微动,抬头正瞧见一枝横逸的火红石榴探出墙头,榴花映照着夜色,凭空渲染出几分融融暖意。

      这一晚恰好不是苏洵当值,公主府亲卫大多出自南衙,较真论起来,都得管魏暄叫一声“督帅”。眼看靖安侯深夜造访,值守亲卫虽然诧异,却还是遵循了“不必通传”的吩咐,放任魏暄长驱直入地来到明堂门口。

      然后,他就见到公主府主人——那位四六不着的长公主殿下用两根指头拎着胡饼,在酪浆里泡软了,鼓着腮帮啃得有滋有味。

      魏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然而这时要走已经来不及,何菁菁大约是听到动静,抬头与他目光相对,“咕隆”一下将卡在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皇叔,”她被噎得连打两个饱嗝,自己也觉得有点丢人,讪笑,“吃了吗?”

      魏暄下意识想点头,事实却是他一整天来去匆匆,几乎水米未沾。肚腹不满意主人睁眼说瞎话,十分愤怒地“嗡鸣”了一声。

      于是下一瞬,何菁菁极难得见到靖安侯僵在原地,半是赧然半是掩饰地抬起手,摁了摁额角乱跳的青筋。

      半刻钟后,绘竹领着女婢端上新制好的点心,抬头就见一张长案,左边是盘膝而坐的何菁菁,右边是端正跪坐的魏暄,不由惊了一跳。

      “魏、魏相,”她忙不迭屈膝,又忍不住偷眼打量,“您、您怎会在这儿?”

      魏暄见了她亦是挑了下眉,却不曾多问,只道:“魏某漏夜造访,叨扰殿下了。”

      何菁菁笑了笑:“反正本宫也叨扰过皇叔,咱俩就算扯平了。”

      绘竹有心多探听几句,奈何点心上完了,何菁菁却没有让她随侍一旁的意思。绘竹终归只是婢女,不能违逆主人意愿,只得躬身退下。

      魏暄面色如常地饮着酪浆,眼看何菁菁想说什么,于是竖起一根手指。

      何菁菁先是诧异挑眉,继而明白过来,曲指在长案上叩了叩:“来人!”

      今日值守的中郎将恰好是曾于玄甲军中服役的陆钊,他将魏暄放入府中,心里总觉得对不住自家殿下,此时听到一声隐隐含怒的喝斥,还以为东窗事发,心虚之下忙上前请罪:“殿下,末将……”

      何菁菁却没让他把话说完,纤纤玉指一点墙角:“把那偷听主人说话的婢子拖去柴房,关上三日三夜!”

      陆钊一听不是发落自己,长出一口气,二话没说就把人拖走。夜色中,婢女凄厉的求饶声逐渐远去,何菁菁饮着酪浆,冲魏暄抿唇一笑:“御下不严,让小皇叔见笑了。”

      对比她当初整治仁安郡主的手段,只将人关进柴房三日已是相当宽松的处置。魏暄稍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这位明知绘竹来历还留着她,多半是要寻机坑她背后的主子一把。

      再想深一层,何菁菁当着自己的面处理了恒王派来的奸细,又何尝不是看破了陆钊来历,故意敲打自己。没直接将人处置了,已然是看在两人之间的……“叔侄情分”上。

      然而魏暄不露声色,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慢条斯理地品尝新送来的甜点。

      何菁菁也没有算旧账的意思,见魏暄吃得专注,自己拈过一块透花糍:“小皇叔该不会是打听到公主府备了上好的甜点,专门过来蹭饭吧?”

      透花糍是一种半透明的甜点,外皮是“炊之甑香”的吴兴米,馅料是“食之齿醉”的白马豆,放置在模具中印出花朵的模样,透过表皮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馅料。

      这玩意儿模样精致,味道也不差,何菁菁小口小口咬得极认真,眼睛怯意眯起,眉心若有似无的阴霾被缠绕舌尖的香甜驱散大半。

      原本蜷在她脚边的猫儿约莫是闻到奶香味,耳朵尖动了动,扒着自家主人挺起上半身,湿漉漉的鼻子凑到近前,哼唧唧要吃的。

      然而它的主人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它:“不行,你是猫,不能吃人的食物。”

      狸奴的耳朵尖瞬间耷拉下来。

      何菁菁不惯着宠物,将它拎进怀里搓揉了一番,眼角有意无意地瞄着魏暄:“小皇叔,还没说明白,这么晚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魏暄也说不上自己为何而来,只是看到猫儿蹲在墙角,仿佛给了他一个借口,能堂而皇之地走进公主府,从纷乱扰人的局面中暂且抽身而出。

      “臣……”他话音顿了片刻,方若无其事地续上,“有事向殿下请教。”

      何菁菁饶有兴味地瞧着他:“请教?难得小皇叔也有请教本宫的时候,什么事?”

      魏暄不动声色……至少没让何菁菁看出是临时现掰的借口:“殿下曾在回纥七年,可曾听说过摩尼教五明子?”

      何菁菁啃点心的动作一顿:“听说过。”

      魏暄仔细观察她的神色:“魏某踏平回纥王都之际,曾与净气、明力二人交手,这两人路数奇诡,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但是妙火、妙水、妙风三人,魏某却一无所知。”

      何菁菁恍然:敢情这位大晚上登门,是来打探情报的。

      她啃完透花糍,又拖过一盏樱桃酪——也就是在冰镇樱桃上浇了甘蔗汁和乳酪,红白映衬,甚是好看。
      “我若说一点不了解,皇叔也不信吧?”她口中含着樱桃,未点胭脂的唇瓣却比樱桃更鲜艳,“妙水、妙火与我素未谋面,我只听说过名号,就算想告知一二也说不上来。”

      魏暄蹙眉:“那妙风呢?”

      何菁菁舀了勺甜酪放进嘴里。

      “妙风使是五明子中最神秘的一位,因为他常年潜伏中原,鲜少在人前露面,”她说,“不瞒皇叔,本宫也曾试着打探过,结果一无所获,似乎除了教王本人,连教中高层都不清楚他的身份……甚至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妙风使,他早就死了。”

      魏暄垂眸沉吟,显然没尽信。

      “但有一点,本宫觉得很有意思,”何菁菁用调羹轻敲了敲琉璃盏杯口,在清脆的呼应声中说道,“妙风使曾往回纥送过几次密信,都是关于朝廷军队调度与驻防变动的,时机卡得十分精准,绝非巧合两个字可以解释。”

      魏暄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殿下的意思是,妙风使很可能已经潜入大夏朝堂?”

      何菁菁两口吃完了樱桃酪,把空了的琉璃盏推到一边,又盯上玉露团:“这是皇叔说的,本宫可没这么说过。”

      魏暄直觉她有所保留,也能理解她不愿引火上身的私心,但妙风此人干系重大,更牵扯到三年前那桩旧案,绝不容轻轻放过。

      他正欲追根究底,就见何菁菁又是两口啃完了玉露团,将魔爪伸向金乳酥——不过短短一刻钟,原本摆满长案的点心盘竟是空了大半!

      魏暄幅度细微地皱了下眉,想起自己进门时,案上已经堆了一摞空碟。也就是说,这一个晚上,她吃了起码不下七八盘点心。

      诚然,公主府的点心做得格外精致,莫说七八盘,就算十七八盘也填不饱一个军汉的胃口。可何菁菁并非五大三粗的军旅壮汉,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是甜酪又是蔗浆,不怕吃出毛病来?

      他盯得有些久,何菁菁会错了意,将一碟新制的寒具往前推了推:“看皇叔脸色不对,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用些甜食吧,肚子填饱了,心里也能舒爽不少。”

      魏暄玉箸一顿,忽然闪过一个缘由莫名的念头:她今晚放纵胃口,莫非也是因为遇上烦心事?

      可她已然是当朝长公主,身份尊贵数人之下而已,恒王再如何纠缠不休也要顾忌兄妹名分与朝堂物议,不至于让她如鲠在喉。

      莫不成,还是为了当年回纥旧事?

      这么一打岔,靖安侯居然忘了追根究底,安安静静地用完一碟寒具,随即告辞离去。

      何菁菁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只见魏暄背手身后,似是思索了一路:“魏某上次所言之事,殿下可想好了,当真不后悔?”

      何菁菁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请天子赐下封邑,自此远居江南,再不过问朝堂乱局。

      “我以为上回已经与皇叔说清楚了,”她失笑,“本宫人在局中,是想躲就能躲开的吗?京中有皇叔庇佑,恒王兄尚且咄咄相逼,若是去了江南,皇叔鞭长莫及之处,恒王兄不生吞了我才怪。”

      魏暄笑了笑:“殿下没说实话。”

      何菁菁挑了挑眉。

      “恒王殿下再身份贵重,终究并无实职,仅凭他府中家臣与麾下亲卫,在京中或许能翻云覆雨,却远远够不到江南。”

      魏暄停下脚步,抬眼望向她身后:“殿下上回说,此次回京想看到最后的结果,魏某却认为,与其沉溺往日,不如专注未来,殿下以为如何?”

      何菁菁紧跟着站住脚,失笑道:“皇叔这话合该说给自己听,若是本宫劝你,专注未来,莫要追查旧事,你会听吗?”

      魏暄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身后。

      何菁菁转过身,就见院中生了一株石榴树,正当花时,开得如火如荼。她踱近两步,却并未上手采摘,只踮脚嗅了嗅香气:“皇叔自己都做不到,又何必强人所难?”

      魏暄默然片刻:“殿下与魏某不同。”

      “有何不同?”

      “殿下的命是自己的,魏某不是,”魏暄平静地说,“殿下有机会选择未来,魏某却担着两万同袍的命,脚下的路,早不是自己说了算。”

      这是他第一次在何菁菁面前承认自己有心查证当年旧案,也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显露追根究底的决意。
      何菁菁轻轻叹了口气。

      “皇叔怎知,我的命还是自己的?”她勾唇一笑,缓缓撩起左手衣袖,“你觉得,本宫当真能选择自己的路?”

      满树红花灼灼耀眼,衬得她手臂肌肤白腻如玉,然而那条胳膊从手肘到手腕缠绕着新旧交错的伤痕,像是上好的丝绸被人狠狠砍了两刀。

      魏暄下意识挪开视线,到底不曾再劝,安静地走出公主府。

      ***

      其实何菁菁早在回京前就有了全盘计划,并没指望魏暄会一直护着她,拖恒王出来纯粹是寻个借口,好打消魏暄将她远远送走的念头。

      只是她没想到,这位“雅量从容”的恒王殿下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消停,居然当真酝酿着兴风作浪。
      这该怎么说?一语成谶,还是言出法随?

      那一日刚好是夏至,按照惯例,宫中举办家宴,但凡与皇家沾亲带故的都会收到邀请。但是今年情况与以往不同,头一件就是远嫁西域的长公主殿下回归帝都,且刚一露面,就给了仁安郡主和庾氏一个好大的没脸。

      仁安郡主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将长公主“骄狂任性”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若非出了度春风之事,她被魏暄盯上,不得不收敛行事,何菁菁如今在帝都城里的名声还不知要难听到什么地步。

      即便如此,当一袭银朱团花纹孔雀纱罗华服的长公主出现时,满座公卿依然不约而同地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了《后汉书》中“丰容靓饰,光明后宫,顾影徘徊,悚动左右”是何等场景。

      这便是倾国殊色的魔力,能让为人称颂的皎月君子将礼数践踏脚下,也能让最刻薄的道学家瞬间闭嘴。

      何菁菁习惯了被当成珍稀动物围观,从容不迫地走上前,而后拎起裙摆,对着高居主位的神启帝行了叩拜大礼:“镇宁拜谢皇兄恩典。”

      这是何菁菁回京之后第一次当面拜见神启帝,虽说不合礼法,奈何自南衙宫变之后,京畿驻防尽掌魏暄之手,神启帝非但没能挽回自己在群臣面前的威严,反而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他连气恼带惊吓又受了风寒,居然当真大病一场,病好后也不愿见人,只成天躲在紫宸殿里,仿佛这样就能逃过朝野非议与百年后的史家笔法。

      当神启帝看清自己名义上的“皇妹”时,显而易见地愣了下,随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叫起,而是看向端坐左首第一位的异母胞弟,眼神甚是意味深长。

      何元微不动声色,执杯饮了口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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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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