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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无少年(一) ...

  •   西域官道,风尘仆仆,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赶车的是一男一女,男子名叫沈沐风,本是当年陪嫁西域的礼部小吏,年岁已过弱冠,身形是文士见惯的瘦弱。女子十三四上下,身量尚未长成,梳着丫鬟常见的垂鬟髻,看形容也像个小丫头。

      身形瘦弱的文吏紧握缰绳,身量未长成的小丫鬟挥动马鞭,催促奔马加快速度。长风刀子般过耳,割得面颊生疼,沈沐风忽然转过头,对小丫鬟说了句什么。

      话音被风声淹没,小丫鬟什么也没听见,专心致志地挥动鞭子。

      沈沐风只得扯着嗓子吼道:“我说,主子身上有伤,歇一歇吧!”

      小丫鬟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纯粹不想学他一样迎风咆哮,十分认真地打了个手势:不歇。

      沈沐风:“……”

      他深吸一口气,想跟这说不通的小丫鬟掰扯一番“剧烈颠簸不利于外伤恢复”的道理,余光却瞥见异样。

      回头一看,身后扬起滚滚风尘,一队黑衣轻骑破尘而出,紧追过来。

      “娘的!”温文尔雅的文吏爆出一句粗口,“有追兵,速度比马车快,咱们得加速了!”

      小丫鬟不待他说完,鞭梢清脆落下,惊得奔马差点尥起蹶子。

      沈沐风没防备,猛地往后一栽。

      这一队黑衣骑士不知是何来路,脚程快得要命,任小丫鬟如何催动奔马,依然一点点缩短距离。

      更要命的是,前方官道不知何时窜出一排车队,货车堆满重物,移动城墙似的排开,正好挡住去路。

      沈沐风猛拉缰绳,奈何奔马跑得兴起,根本不听他的,反倒是自己被拖了个趔趄。一旁的小侍女及时伸手,纤细手指看似不不甚吃力地一拽,奔马扬起前蹄,嘶鸣着止了步。

      拦路的却不是什么悍匪强梁,大车前站着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青衫潇洒,对着马车一拱手:“多年不见,故人安好?”

      小丫鬟抿紧嘴唇,用胳膊肘怼了沈沐风一下:你去,我不管。

      沈沐风神色无奈,只能接下出面交涉的活计:“贺大人,别来无恙。”

      拦路的文士姓贺,单名一个敬,时任礼部下属礼部司员外郎,亦是朝廷派来犒军的宣抚使。除此之外,他另有一重身份——

      “仆奉恒王殿下之命,迎十一娘回京,”贺敬语气从容,仿佛拦路劫人的那位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十一娘,还请下车相见。”

      沈沐风下意识回头,身后车帘静悄悄的,车中人显然没有从命的意思。

      沈沐风于是朗声道:“车里是和宁公主尊驾,没有什么十一娘,贺大人叫错人了。”

      贺敬不理会沈沐风,只是看向马车:“十一娘莫要置气。我知你心中委屈,可王爷也是为难,你远嫁这些年,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没少惦记。此次用兵回纥,迎回十一娘,亦是王爷一力主张……”

      说话间,紧追在后的黑衣轻骑赶上前。离着近了便能看清,这一行骑士并非军士打扮,黑衣蒙面,腰佩长刀,呈扇形散开,将马车团团围住。

      有那么一时片刻,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文吏只想扶额长叹: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摊上这么一笔陈年旧账?

      然而车里那位是沈沐风认下的主子,只要那人不开口,沈沐风就得把场面撑下去:“贺大人,长公主以弱质之身和亲西域,换我大夏边陲七年宁静,可谓仁德无双,功在千秋。您一口一个十一娘,有僭越犯上之嫌。”

      贺敬不愿与沈沐风争执,过往种种,恩仇纠葛,也实在不是三两句话能辩分明的。他看了眼天色,最后一次劝道:“十一娘,你终究是王爷家臣,纵然是看在王爷多年的教养之恩上,也不该与他计较。出逃之路坎坷崎岖,随我回去,王爷自会为你铺一条康庄大道。”

      他不待马车回应,径自打了手势,黑衣轻骑纵马上前,虽未亮明兵刃,捉拿之意却是昭然若揭。

      沈沐风滑动喉头,心说:我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为首的黑衣轻骑不欲伤人,俯身去抢马车缰绳,低头却对上小丫鬟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像古井,清冽深沉,一眼望不到底。

      黑衣人没来由打了个寒噤,心中暗道古怪。下一刻,他眼角瞥过一道极雪亮的光,才握住缰绳的手被一把从天而降的长剑贯穿,剑锋先拧后绞,那条胳膊便再也待不住,干干脆脆地脱离肩头。

      皮肉与鲜血四下飞溅,黑衣人后知后觉发出一嗓子极瘆人的嚎叫。

      贺敬悚然看去,手握青锋未及收起的青衣剑客好似浑不受力的落叶,轻飘飘落在马背上。那傻大憨的驽马丝毫未受周遭变故影响,自顾自低头啃食生在路边的野草。

      青衣剑客瞧不大出年岁,盖因半边脸庞似乎被火烧燎过,伤疤坑坑洼洼,将好端端一张面皮裹成了经霜的枯树皮。

      然而他身量极挺拔,腰身尤其劲瘦,横看竖看都该是个少年郎。

      “贺大人,”青衣剑客眯眼一笑,大剌剌叫破贺敬身份,“你拦了公主车架,是想做甚?”

      贺敬惊疑不定:“你是?”

      青衣剑客探手入怀,小指勾着一方黑黝黝的玄铁令牌。牌子无甚装饰,一面雕了头老虎,另一面却是笔划繁复、曲里拐弯,凑起来是个大篆的“魏”字。

      那是靖安侯魏暄的信物。

      贺敬再不聪明,也知道自己成了被黄雀盯上的螳螂。一路行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靖安侯”三个字在河西一带的分量,有心避其锋芒,奈何对方脚程太快,仿佛只是一眨眼,黑压压的玄甲骑兵已经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这一幕好似片刻前的复刻,唯一不同的是陷入重围的换了人。心念电转间,贺敬下定决心,对围住马车的黑衣轻骑使了个眼色——

      今日不管付出何等代价,都必须带走十一娘!

      黑衣轻骑亦非庸手,进退之间配合默契:其中两人迎着青衣剑客的剑锋撞上,竟是以血肉之躯为盾牌,将他生生撞下马背。第三人趁机跃上车辕,不由分说地捞起缰绳。

      一直没说话的小丫鬟手腕一振,即将挥出的马鞭却定在半空,电光火石间,她听到极尖锐的嗡鸣,仿佛苍鹰掠过天际时发出的长唳。

      紧接着,冷铁长箭破空而至,像是平地炸起的闪电。箭身贯穿黑衣人身上的皮甲后余势未衰,竟带着人体向后飞出,将他钉在官道上!

      贺敬露出比方才还要震悚的表情,那一瞬,他分明听到了浩荡奔雷。

      那是无数匹战马疾驰过境的动静,铁蹄于同一时间踏在官道上,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发出细微战栗。

      黑潮般的玄甲翻滚而至,刀锋反射阳光,令人不敢直视。训练有素的黑衣轻骑在真正的沙场悍将面前就像麦秆一样孱弱,不到两刻钟就被尽数擒拿。

      贺敬脸上血色尽退,眼睁睁看着玄甲铁骑分海似的散开,一个身披玄甲的身影御马而来。

      那人与玄甲铁骑不同,并未着头盔,俊秀眉眼勾勒几笔便能入画。那原是贺敬见过的,此刻却感到陌生,扫来的目光刀锋般锐利,压着京中见不到的冷意与杀气。

      贺敬哆嗦了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幸而那人只淡淡一瞥就收回目光,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下马,以臣子之礼单膝拜倒:“臣魏暄,迎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乌压压的玄甲铁骑跟随主帅下拜,狼群桀骜的头颅匍匐低下。被簇拥在中间的马车依然寂静无声,长风卷过,垂落的车帘掀起细微波澜。

      片刻,帘后传出一声娇软甜腻的“喵——”。

      仿佛往寂静的池水里投入一粒石子,沉默的狸奴主人终于开了口,那是个同样清软的少女声音,许是因为身带伤病,中气不是很足,有种惹人怜惜的娇弱。

      “魏帅请起,”不知是“十一娘”还是“公主”的女子和声道,“本宫有伤在身,不便着风,怠慢魏帅了。”

      像是为了印证所言非虚,她刚说两句就低低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匀了气。

      魏暄不动声色地听着,等到咳嗽声平复下去才道:“殿下本该在敦煌驿馆养伤,为何会出现在此?”

      他语气称得上和煦,问话内容却相当犀利,隐隐有几分诘问的意思。车中女子却丝毫不惧,逗弄着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

      “本宫也不想让魏帅受累,可是你瞧瞧,本宫身边群狼环伺,盯香肉一样盯着我,”女子似笑非笑,“还请魏帅将那些心怀不轨的、另有图谋的料理干净,否则,本宫觉都睡不安宁。”

      一旁的贺敬变了脸色,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刀锋般的目光已然转向自己:“贺员外郎又为何在此?”

      贺敬平白有种“被捅穿”的错觉,又退了半步才缓过一口气:“下官见过魏督帅。回督帅的话,下官奉圣人之命前来犒军,并迎和宁公主还朝。”

      魏暄神色淡漠,倒是他身后的青衣剑客冷笑一声:“迎公主还朝?贺大人不说,我还以为诸位是来捉拿公主回京的。”

      贺敬心口一哽,好容易才撑住笑容。

      他看得出来,玄甲军在主帅面前令行禁止,大气不多喘一口。这青衣剑客虽非行伍中人,却敢直眉愣眼地插话,显然在魏暄身边地位不低,极可能是亲卫首领一流。

      这位亲卫首领脾气不怎么样,话音更是尖锐:“先派轻骑围追堵截,再用大车四面围堵,好熟悉的手法!山里人打兔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贺敬被噎得不行不行,没等寻话解释,一直装哑巴的沈沐风忽然开口。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面上带着和煦……甚至透着几分谦卑的笑意,却比青衣剑客的冷嘲热讽更难让人招架:“这位将军大约是误会了,贺大人一片忠心,又是奉旨犒军,怎会劫持公主?至于他出现在这儿……应该只是巧合吧?”

      青衣剑客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接口道:“既不是贺大人的人,那便是刺客。督帅瞧着,该如何处置?”

      魏暄没理会他俩的一唱一和,过分锐利的目光掠过贺敬。

      贺敬心头打了个突,无端直觉自己要是敢认下,魏暄就敢以“谋刺公主”的罪名,将他当场拖下去斩了。

      “自然……不是下官的人,”贺敬牙疼似地哼哼,“劫持公主是何等罪名?下官没有这般糊涂。”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魏暄身上,这一刻,他掌握了绝对的处置权。倘若靖安侯下定决心追根究底,那些台面下的谋算与交易根本禁不住彻查,会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显露无遗。

      幸而魏暄不打算追究,对贺敬背后之人也没有半点兴趣,乌皮六合靴踱出闲庭信步的意思,沉稳的步伐停在为首的黑衣轻骑面前。

      下一瞬,刀光闪过,黑衣轻骑颈间多了一道血色细线,高大的身躯断线似的坠地。

      “砰”一声闷响惊着了贺敬,他知道魏暄素来雷厉风行,却没想到靖安侯如此心狠手辣,明知轻骑背后另有靠山,依然不管不顾,说杀就杀。

      “督、督帅,您这是……”

      魏暄根本不理睬贺敬,踏着遍地血水转过身:“一个不留。”

      刀光起如惊雷,每一道落下都伴随着人头落地。魏暄从血色中穿行而过,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心怀不轨之徒已经处置了,臣请公主回驿馆歇息。”

      车里的女子打了个慵懒的哈欠:“那就辛苦魏帅了。”

      乌泱泱的玄甲后队变前队,簇拥着马车往来时方向而去。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贺敬怔怔半晌,懊恼地叹了口气。

      敦煌城是西域商道最后一站,本该是百川汇流的吸金之地,却因朝廷一旨“闭关锁国、封禁互市”的旨意而萧条没落。

      到现在,除了风雪黄沙,便只有驻守西域的玄甲军会光临此地。

      魏暄亲自护送马车进驿馆,两百亲兵轮值巡防,守得水泄不通。他里外察探过,确认万无一失,才折回庭院,对车上声称“担心余党作祟“而坚持不肯下车的娇贵公主复命。

      “臣亲自巡视过,驿馆守卫并无漏洞,”魏暄语气恭敬,神色却淡漠,“天色不早,还请公主早些歇息。”

      说完,他转身要走,才一迈步却被人叫住。

      “有劳魏帅辛苦奔波,”一只纤白细嫩的手掀开车帘,人未露面,先探出一只粉团似的狸奴脑袋,“来都来了,进屋喝杯茶吧。”

      魏暄回过头,目光掠过,映照出一副玉色皎然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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