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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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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漠,朔风呼啸。
塞外气候实在莫测,白昼里分明骄阳高照,到了夜间,不知从哪刮来一阵白毛风,攘了漫天大雪。
朝廷送亲的仪仗队伍被迫就地扎营,如云营帐首尾相接,在寸草不生的西北之地绵延数里之远。居中一顶金色帐篷最为奢华贵重,四下里遍布岗哨,将其打造成密不透风的铁桶。
那是此次和亲西域的大夏公主下榻所在。
护送和亲仪仗的驻军出自河西道节度使麾下,巡值之人姓崔,单名一个绍字,时任玄甲军参将。
他约莫十七八上下,年岁不大,人却沉稳得很,自打出了雁回关,一应巡防事宜都是亲力亲为,端的是周全稳妥。但是这一晚,崔绍罕见地露出几分焦灼,快步穿过防卫严密的岗哨,来到镇守中军的大帐前。
“少帅,出事了!”
“和宁公主遭人投毒,性命垂危!”
帐帘掀开,一袭黑色大氅走出来,领口衬着的玄狐毛皮簇拥着一张俊秀面孔,被称作“少帅”的主将与崔绍年纪相仿,正是如今河西道节度使——靖安侯魏度的独子,魏暄。
“公主怎样了?”
崔绍好容易喘匀了气:“军医正在全力救治,催吐的药也灌下去,可公主还没醒,看着情形不妙……”
魏暄脚步极快地穿过重重岗哨,口中问道:“如何中的毒?”
“公主的膳食都是由专门的伙夫伺候,事后清点查问,发现少了一人,包裹行囊却纹丝未动。”
中军大帐与公主下榻的帐篷离得不远,不过半刻钟已然走到。大帐内点起牛油蜡烛,军医侍女进进出出,重重人影好似屏风,阻挡住魏暄的视线,只听见声嘶力竭的呕吐声传出。
魏暄骤然止步,过分老成的脸上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
和宁公主是当今平康帝膝下唯一的女儿,生母为四大姓之一的庾氏嫡女,受封贤妃,深得平康帝宠爱。如这般父母捧在手心里的金枝玉叶,本该娇养深宫,待得年岁到了,寻个家世相当、人品贵重的世家子弟出降,便能富贵顺遂地过完一辈子。
可惜和宁公主这位金枝玉叶不是生来享福,而是替父母还债的。
大夏朝廷地处中原,说好听是地大物博,说难听就是一块喷香孱弱的肥肉,谁见了都想咬上一口。尤其这两年,北律强势崛起,每逢青黄不接便南下打谷草,扰得平康帝不胜其烦,只得舍出唯一的女儿许嫁回纥,以联姻的方式拉拢西域诸国,意图包抄北境芳邻后路。
正因如此,这趟送亲意义重大,绝不容有闪失。若是和宁公主毒发身亡,魏家三代功勋都不够往里填的!
魏暄在大帐门口守了半宿,眼看着一盆盆清水送进去,端出来就是异味冲天的血水。直到天色将明,里头才传出侍女欢天喜地的嚷嚷声:“殿下醒了!”
饶是魏暄少年老成,那一刻也觉得如释重负。
他在帐外候了半晌,耳听得里头动静消停下来,才依足礼数通禀道:“臣魏暄,请见殿下。”
片刻后,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走出来,福身请他进去。
魏暄掀帘而入,再如何矜持守礼,目光亦不可避免地掠过和宁公主。
下一瞬,他显而易见地愣在原地。
魏暄对和宁公主并不陌生,较真论起来,他与和宁公主还是拐着弯的亲戚——魏暄的母亲武宁大长公主本是平康帝的小姑母,赐婚河西节度使,按照辈分,和宁公主还应当管魏暄叫一声“皇叔”。
但眼前的女子并不是和宁公主。
她的年纪与和宁公主相当,轮廓亦有三四分相似……却比和宁公主更为出色。帐内烛光昏暗,将少女的轮廓打在帐篷上,十二三岁的年纪,两腮青涩的婴儿肥还未完全消退,却压不住精致眉眼,丝丝缕缕的艳色散发而出。
“你……”
魏暄到了嘴边的话被方才的大宫女打断,她福身行礼,赶在对方质问前开口:“魏世子,公主当面,请行君臣礼。”
魏暄抬起头,对上大宫女欲言又止的眼神,立刻意识到,这出偷梁换柱的掉包计是一早蓄谋好的。
要瞒过魏暄并不难,自打出京后,“和宁公主”便深居简出,纵使在人前露面,也必定面罩薄纱。
一开始,魏暄乃至麾下将士,只以为是一国公主身份矜贵,不肯轻易显露容颜。如今回想起来,这般遮遮掩掩无非是担心被魏暄提前拆穿偷梁换柱的戏码。
平添麻烦。
魏暄将大宫女的心虚不安看在眼里,语气淡漠地问道:“此事是庾氏所为,还是圣人旨意?”
宫女唯唯诺诺地垂下眼,不敢直视魏暄:“公主出嫁,曾于紫宸殿叩拜圣人与贤妃娘娘……”
那就是大夏天子心知肚明……甚至一手主导的。
魏暄心情复杂地转过眼,再次打量起替嫁和亲的小小“公主”,只见她苍白着一张小脸,眼神茫然,仿佛还没从死里逃生中回过神。
直到听完两人对话,她才目光凝聚,张口欲言。
大宫女却在这时转过头,抢着打断道:“公主重病初愈,应当好好休息。明日入了回纥境内,自有人迎接,魏世子的差事也算了了,何必多生事端?”
魏暄平静的眼神陡然锋锐:“本将与殿下说话,哪有宫人越俎代庖的道理?这是第一次,看在公主的份上,暂且不予追究。如若再犯,当依军法处置。”
大宫女脸色微白,眼看魏暄神色冷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福一福身,低头退出帐外。
魏暄缓步上前,撩袍在矮榻边的胡床上坐下:“殿下……感觉如何了?”
那不知来历的冒牌公主低低咳嗽两声,也许是刚死里逃生,还没从命悬一线的冲击中回过神,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魏暄活了十七年,与无数高官贵戚打过交道,还是头一回感到为难。他不自觉地掐紧手指,一开口仍是公事公办的平板腔调:“个中委曲,臣已知晓,但大夏与回纥联姻已成定局,非臣一人可以逆转。”
“如今箭在弦上,纵然是错……也只能将错就错。”
***
长风呼啸着掀起帐帘,被迫赶鸭子上架的冒牌公主直勾勾盯着空无一人的胡床,耳畔好似还回响着掷地有声的“将错就错”四个字。
无数纷至沓来的画面充斥着视野,那是不属于她的记忆被强行塞进脑子里:画面中,与她有着同一张面孔的少女时而在曲水流觞的庭院里悠然漫步,时而又被捆住手足,丢在冰冷死寂的小黑屋里,三天三夜未进水米,嗓子渴得快要冒烟。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不请自来的光线晃得人眼晕,有人脚步轻缓地走进来。
“何必如此?”她在剧烈的头痛中恍惚听到有人开口,“此行远嫁西域,看似凶险,但我已打点妥当,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保你荣华安稳,化险为夷。”
“普天之下,皆为牢笼,尘世燎燎,遍地虎狼。你生有殊色,就如宫墙下的倾城牡丹,弃置路边的美玉明珠,哪怕不言不语,亦会引得无数人觊觎。”
“纵然是逃,又能逃到哪去?还不如寻得一处稳妥庇佑,替你挡下泼天风雨。”
“你暂且忍耐,我答应你,不出五年,必定接你回来。”
这一波头疼堪比十大酷刑,疼到要命处,恨不能揪着头皮咣咣撞墙。当疼痛逐渐平息,李代桃僵的冒牌公主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处境。
“原来如此,”她冷静地想,“我诈尸……不对,是穿越了。”
伙夫的一剂毒药没白下,只是他没想到,死去的是无名无姓的替嫁孤女,活下来的则是与大夏公主有着相同名字的异界灵魂,何菁菁。
如果有的选,何菁菁一定不会来到这个倒霉催的时空。可惜,她的选择权在爆肝加班心梗发作的一瞬就被剥夺了,如果不想再体会一次被死神掐着脖子的滋味,哪怕赶鸭子上架也得把这个地狱开局玩下去。
出于现代加班狗的素养,何菁菁只用了不到半宿就理清利害干系:很显然,她附身其上的这位运道不佳——自小父母双亡,本以为得遇贵人,带在身边精心教养五年,养得情真意切,利用得也淋漓尽致,转头将她捆了丢进西行和亲的马车,自此小命悬于刀锋之上。
“行吧,”何菁菁伸开胳膊,大字状躺倒在矮榻上,双眼放空地想,“上帝关了一扇门,好歹没把窗户封死。”
既来之则安之,哪怕开局摸了一手烂牌,现放着那么多先贤在前,谁敢说她打不出逆风翻盘?
当天光再次亮起时,仪仗冒着未停的风雪重新出发。身为主帅的魏暄护持在马车一侧,窥见若隐若现的车帘后露出少女戴着薄纱的面孔。
十二三岁的小小女郎,甚至没认真行过及笄礼,尚未长开的眉眼却已显出精致,木然端坐于马车中,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瓷娃娃。
前方传来马蹄声,奔驰的战马带起滚滚烟尘。魏暄勒住缰绳,抬臂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训练有素的玄甲军停在原地。
此处是大夏与回纥的交界地带,将公主仪仗交给对面的回纥骑兵,魏暄便可功成身退。
他正欲调转马头,却再次瞧见马车里面无表情的小公主,说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好,被压抑一路的无力与愤慨爆发也罢,他倾过身,对车中的小公主说了句话。
何菁菁讶然抬头,目光越过翻飞的车帘,再一次与身披玄甲的少年将军交汇。那因为过分老成而总是面无表情的少年对她淡淡一点头,疾驰而去。
玄甲军旋风般撤退,回纥骑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潮水般淹没了马车。魏暄皱眉瞧着,勒在掌心里的缰绳不觉紧了紧。
身旁伸来一只手,挡在魏暄眼前。崔绍策马赶上,叹了口气:“行了煦之,别看了!许嫁和宁公主是圣人旨意,咱们为人臣子的,除了奉旨办事,还能如何?”
魏暄不是多言的性子,这一刻却仿佛被潮水冲溃的堤坝,有千言万语即将冲口而出。
然而他到底沉着,话到嘴边,还是扣紧牙关,将那些大不敬的言语怼了回去。
自古中原多磨难,北境芳邻好似迎风乱长的野草,割完一茬又生一茬。若是赶上国力强盛,卧榻之侧的杂草自然不足为虑,心情好时施舍三瓜俩枣,心情不好,干脆挥师北进,任你全民皆兵还是凶悍蛮横都能碾成粉末。
可惜如今的大夏王朝称不上强盛,三不五时被邻居南下打谷草。只能赔尽笑脸、卑躬屈膝,乃至将嫡亲公主许嫁藩邦。
只是魏暄没想到,平康帝许都许了,偏又舍不得掌上明珠远嫁西域,反而不知从哪寻来一个长相年岁都相当的姑娘家,充作嫡亲公主送嫁西域。
此举不能说是不要脸,可以说是毫无廉耻。
可诚如崔绍所说,这是当今天子的旨意,圣人尚且不怜恤治下子民,他一介外臣又能如何?
缰绳在掌心里勒出深深的血印,魏暄终是回过头,双腿一夹马腹,离弦之箭似的冲出去。
与此同时,被回纥骑兵簇拥的马车车帘掀开,面罩轻纱的小公主探出头,目之所及已经没了少年将军的身影,唯有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裹挟在天风中回荡耳畔。
“丈夫无能,累及妇孺……臣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迎殿下还朝!”
***
远嫁西域的小公主记下了这句承诺,随后数年,她无数次挣扎于生死之间,游荡在深渊边缘,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却终究被少年将军的承诺拖回了人间。
送出“嫡亲公主”的大夏王朝也没享多久安宁,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公主和亲翌年,平康帝便因病薨逝,留下一个动荡不安的朝廷与摩拳擦掌的新帝。
新帝定年号神启,年岁不大,胸襟不小。还是太子时,他便有效仿太宗皇帝饮马草原的志向,如今大权在握,焉有不雷厉风行的道理?
于是神启三年,恰逢北律南下,踌躇满志的新帝携二十万精兵御驾亲征,本以为能重现太宗皇帝横扫草原的荣光,结果却是不远千里上门送菜——不仅二十万精兵一溃千里,新帝本人也被北律挟持,成了叫开城门的一大利器。
那是大夏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耻辱,若非已然袭爵的靖安侯魏暄力挽狂澜,新帝尚未树起的英名便要凄凄惨惨、雨打风吹去。
又三年,回纥不顾先帝许嫁嫡亲公主的情分,撕毁盟约悍然东进,却在雁回关外遭遇玄甲军的迎头痛击。
彼时魏度去世多年,其子魏暄继任为河西节度使,袭爵靖安,更受封为天下兵马元帅,掌握四境帅印。
而他踏平回纥王宫的后第一件事,便是挨个审讯俘虏,追查“和宁公主”下落。
***
那是何菁菁被押入囚室的第七日,吊在刑架上的胳膊完全失去知觉,比刑讯更加难以忍受的,是漫无尽头的黑暗与干渴。
她在精疲力竭中昏昏沉沉,意识逐渐沉入深渊,黑暗压下的一瞬,那扇冰冷厚重,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门终于被人踹开。
光明汹涌而入,她循着那道光,艰难地爬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