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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故人无少年(十二) ...

  •   何菁菁打着“上香祈福”的名义入了紫阳观,为着做戏做全套,也要将里里外外逛过一遍。此处供奉的乃是昊天大帝与瑶池金母,殿门口摆了个算命抽签的摊,小女冠年岁不大,坐在矮案后困得前仰后合。

      何菁菁潦草敷衍地上过一炷香,对那打瞌睡的小女冠生出兴趣,索性在人对面盘膝坐下,一根细白的手指越过案板,轻扣了扣。

      小女冠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形容稚气未脱,却硬生生板出一脸正襟危坐的神气:“施主,可是要抽签问命?”

      何菁菁捞起装满签子的竹筒,随手掂了掂分量:“这一支竹筒,充其量也就装十几二十根签子吧?来求签的信徒何止千万,难道那么多人的运程命途,就被这几根签子包揽了?”

      小女冠不过十三四岁,人却十分老成,闻言正正经经地答道:“天机玄妙,可窥见一斑,却难知全貌。世间诸人何止千万,就如林间蛛丝,纷繁复杂。但再如何错综繁乱,亦是万变不离其宗。这筒中虽只有二十来根签子,却已足够容纳。”

      何菁菁来了兴致,煞有介事地摇了摇竹筒,听着掷骰似的“哗啦”声,忽而回眸一笑:“听着挺像回事,督帅,你不试试?”

      何菁菁随观主东游西逛时,魏暄佩剑随侍一旁,全程一言不发,护卫的姿态却很明显。

      闻言,他脸色淡漠:“魏某不信鬼神,殿下问错人了。”

      “本宫以前也不信鬼神,后来却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世人笃信命数,也许冥冥中真有些勘不破的玄机,”何菁菁将竹筒递到魏暄面前,“烦劳督帅替本宫抽一张。”

      魏暄皱了皱眉。

      何菁菁:“不过是举手之劳,督帅不会这般小气吧?”

      魏暄本不欲答应,纵然是举手之劳,那小小签子上却是承载了一个人的命数,分量之重,以靖安侯握惯刀兵的手都有些犹疑。

      但何菁菁扯住他袍服,胭脂色的罗纱衣袖微微颤晃,彤云似地晃了人眼,更带起一股微甜幽香,沁人心脾,似曾相识。

      电光火石间,魏暄视野莫名一黑,仿佛被困在逼仄的斗室中,柔云似的衣料拂过面颊,透着同样的幽甜香气。

      他微一怔忡,幻觉便稍纵即逝。何菁菁趁机抓过他手腕,半央求半强硬地将签筒塞进去:“帮我抽一张。”

      魏暄拗不过小公主,勉强抽了一张,只见上面写了四句非诗非词的话:混沌乌云盖玉京,时艰命舛意难平。谁人借我白虹剑,荡尽烟尘复一清。

      何菁菁玩味着最后一句话,冷不防一抬眼,就见观主正对那小女冠频频使眼色。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观主这是怎么了,眼皮抽了筋?”

      难为观主被抓了现形,还能摆出不动声色的高人范儿:“近日风沙太大,一时不慎迷了眼,殿下莫要见怪。”

      何菁菁权作不知,只看着那小女冠:“小道长,这签怎么解?”

      小女冠大约是年纪小,不懂看人眼色,认认真真地说道:“施主前半生艰难坎坷,吃足苦头。但志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难者进,施主本性坚韧,遇挫而不气馁,只需隐忍待时,自有志向得遂的一日。”

      魏暄心念微动,若有所思地看向何菁菁:“这签文之意听着不似女郎,倒像是说郎君。”

      何菁菁不爱听这话,睨了魏暄一眼:“大夏律共二十篇五百零二条,有规定女郎是什么样的吗?”

      若是贺敬在这儿,定要絮叨一篇“阴阳有分、乾坤有序”的大道理,全方位无死角地阐述女子为何要安于深闺谨守本分。但魏暄久经沙场,见多了弱质女流受强梁欺辱,并不觉得何菁菁此言有何不妥,只是想着这般喜怒无常的性情,日后免不了吃亏,有机会还是要好好劝诫。

      观主几次三番想插口,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好容易等何菁菁问完签文,她殷勤备至地迎上前:“殿下,本观后院有一眼清泉,泉水自山中流出,甘甜清冽。相传瑶池金母羽化之前,曾在泉水中沐浴,京中贵人进完香,都会去沾沾福气。”

      何菁菁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既如此,咱们也去沾沾仙人福气。”

      她提起裙摆往外奔,过门槛时脚步轻快地蹦过去,一丝不苟的发髻颤晃了下,金簪顺着发丝滑落,“叮”一声落在地上。

      魏暄眼角跳动了下:“殿下且慢。”

      何菁菁回过头,脸颊映照着阳光,显出血色鲜润的明媚:“什么事?”

      她落了金簪,一绺发丝失去束缚,轻巧搭落鬓边。魏暄谨慎地垂下眼,弯腰拾起金簪:“殿下身份贵重,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分寸。”

      何菁菁不以为意,摊开柔白的手掌去接金簪:“督帅不认本宫这个侄女,教训人倒是一套一套的。”

      魏暄将手一缩,何菁菁便接了个空。她抬头疑惑地看着魏暄,只见靖安侯探手入怀,将一个细长的木匣隔空递来。

      “殿下的及笄之礼,臣无缘出席,就当是迟来的贺礼吧,”魏暄语气平静,“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何菁菁饶有兴味地瞥了眼木匣:“督帅这是自诩本宫长辈?之前找您老人家要见面礼,督帅可是理都不理。”

      魏暄打开木匣,里头居然也是一支发簪,材质不知是珊瑚还是玛瑙,通体赤红明艳,簪头雕作一朵振翅欲飞的凤凰。

      “之前不应,是臣处境微妙,殿下与臣扯上干系,未必是幸事,”魏暄淡淡地说,“如今看来,殿下自身的麻烦也不少,彼此都不省心,也就无谓避嫌了。”

      他将木匣往前送了送:“殿下这个侄女,臣认了。臣这份见面礼,殿下可敢收?”

      何菁菁盯着他瞧了片刻,嫣然一笑。

      “本宫连西域都嫁过,有什么不敢的?”她偏过头,把散乱的发髻往魏暄跟前送了送,“劳烦小皇叔了。”

      这一回,魏暄没斥责何菁菁顽劣。拿惯刀兵的手执起玉簪,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绺滑落的发丝盘回发髻,重新簪上珊瑚玉簪。

      “臣魏暄,恭贺殿下及笄。”

      何菁菁收敛起眼底若有似无的戾气,以荀夫人教授的礼仪,对魏暄端正行礼:“多谢皇叔。”

      抬头的一瞬,两人目光相对,魏暄微一颔首,背手侧身,让何菁菁先行。

      何菁菁所有的正经都在那福身一礼中用光,拎起裙摆,踮脚轻盈地走远了。

      ***

      紫阳观后院确实有一眼甘泉,泉水顺着开凿的渠道汇聚一处,形成一口半亩见方的水池。

      何菁菁转悠一圈,除了环境格外清幽,没发现什么灵异之处——庭院西南角种了一丛紫竹,不过经历过多少个寒暑,竹竿挺拔,竹叶婆娑,将小半个院落遮蔽在幽凉清净之中。

      何菁菁无聊地跺了跺脚,寻了块平坦的青石蹲上去,又从怀里摸出早食用剩下的胡饼,将饼皮上黏着的芝麻粒抖进水里。不多会儿,池中红鱼被吸引过来,挤挤挨挨争先恐后,仿佛千万点红蕊同时绽放,甚是鲜艳好看。

      何菁菁咬了口胡饼,一点不计较饼屑和芝麻粒落了一身:“可惜没把暄儿带来,瞧瞧这么多鱼,它保准喜欢。”

      魏暄正瞧着院中紫竹微微蹙眉,突然听见一声天外飞来的“暄儿”,整个人懵了一瞬,目光随即转来:“殿下说什么?”

      何菁菁笑眯眯地眨眨眼:“我说我家狸奴,巧得很,它也叫暄儿。小皇叔,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魏暄没觉出“缘分”,只从小公主笑容揶揄的脸上看到“促狭顽劣”四个字。

      观主殷勤道:“殿下可瞧见那丛睡莲?莲子不知是哪个年月埋下的,每到夏日,盛开的莲花非红非白,而是灿如赤金。来往香客都说,这原是种于瑶池的仙品,因着此间泉水灵气充足,方才落地生根。”

      何菁菁漫不经心地瞧了眼,见那莲叶间生出若干花苞,很自然地走近两步。谁知刚一抬腿,魏暄闪电般捞住何菁菁手肘,将人往身后拖了两步。

      何菁菁未曾抗拒:“怎么了?”

      魏暄若有意似无意地挡在她身前,过分锐利的目光直逼紫竹丛:“什么人窥伺公主行踪?出来!”

      何菁菁不喜身边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除了那不开口的小侍女,一应亲兵随从都等候在前殿。魏暄一只手摁住腰间佩剑,拇指轻弹,剑锋脱鞘而出,吞口与剑鞘呼应出极清越的嗡鸣声。

      长风掠过庭院,竹林沙沙作响,令人窒息的沉默肆意蔓延,杀意悄然凝聚。

      观主脸色微白,试图开口打圆场:“侯爷息怒,那是……”

      魏暄竖起手掌,分明一句话没说,森然威压却已逼近。观主没说完的话被生生堵了回去,脸色越发惨白。

      竹林摇晃得厉害,竹影深处走出一道身影,依稀穿着亲卫服色,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木盒:“末将霍璇,见过殿下、督帅。”

      何菁菁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魏暄衣摆,冷不防听见“霍璇”两个字,浓密的眼睫微微一抬。

      她眼珠极黑,平时看着清透干净,可一旦收敛笑意,就有种不知深浅的莫测感,仿佛里头藏着一对云遮雾绕的深渊,吞了七情六欲,也藏了心机万千。

      可惜魏暄全副心神都在突然出现的霍璇身上,并未留心何菁菁的异样:“霍统领怎会出现在此?”

      霍璇脸色不变:“末将奉王爷之命,将此物交与和宁公主。”

      魏暄脸色淡漠:“魏某昨日已说过,公主不见生人,恒王殿下的礼物可由驿馆亲兵代为转交。”

      霍璇单膝拜倒,将手中长匣往前送了送:“王爷有命,务必将此物亲手交与公主。”

      魏暄习惯了独断专行,下意识要将人斥退。霍璇却越过靖安侯,只盯着他身后的何菁菁:“十一娘如今是公主之尊,可还记得王爷多年教养之恩?王爷吩咐,此物原是为贺十一娘及笄之礼准备的,东西送出,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十一娘若是不喜,砸了便是。”

      他口口声声“十一娘”,听得靖安侯大皱眉头。但霍璇提醒了他,恒王寻的是何菁菁,是否收下这份礼物,也该由正主决定。

      他退开半步,回眸看向何菁菁:“殿下?”

      何菁菁早没了与魏暄私下相处时的促狭笑意,原本柔和的面颊轮廓收得极紧,几乎带出些许凌厉感。

      她亦没开口,只摆了下手,小侍女幽灵般从她身后闪现而出,迈着细碎的脚步走上前,弯腰接过霍璇手中木匣。

      霍统领是个死心眼,说了“亲手”,就绝不肯假手以人。他将手往后一抽,谁知那小侍女看着柔弱,动作却极迅速,鬼魅般一伸手,将木匣接了过来,转身退回到何菁菁身旁。

      何菁菁打开木匣,只见朱红锦缎上摆了一把古琴,蕉叶式、冰纹断,龙池凤沼间以玉为徽,不问可知其名贵。

      何菁菁只随意扫了眼,就兴趣缺缺地转开头:“小皇叔,本宫对古琴没研究,你瞧这玩意儿还值点钱吗?”

      魏暄少时从军,对吃穿用度并不讲究,却到底出身名门,眼界阅历不是何菁菁这等半路出家的山寨公主能比的。他抬手拂过琴弦,听着淙淙悦耳的琴音,微微颔首:“确实是好琴,京中有的是附庸风雅的世家郎君,经了他们的眼,便是叫出千两白银也是有可能的。”

      何菁菁将匣盖一合,连琴带匣一起推到魏暄跟前:“送给皇叔了。”

      魏暄:“……”

      “上回一支玉簪,大约值得百八十两银子,本宫砸了,被皇叔好生说教了一番,”何菁菁振振有词,“这回本宫不浪费物力,送与皇叔换成银两,就当为边关将士尽一份心力。”

      魏暄掠过霍璇,见他面露焦急、欲言又止,心念电转间已然接过琴匣:“魏某代麾下谢过殿下美意。”
      何菁菁无意与霍璇纠缠,拍了拍沾上饼屑的手,转身就要走人。霍璇却突然开口:“十一娘!”

      何菁菁脚步一顿,看的却是身边的魏暄。

      “这里有十一娘吗?”她嘴角含笑,眼睛却冷的吓人,“小皇叔,是本宫听错了,还是有人白长一对眼睛,连人都瞧不分明?”

      魏暄刚得了何菁菁的好处,拿人手短,没有拆台的道理:“殿下以一身平定西域干戈,利于万民,功在千秋。此地只有和宁公主,没有十一娘,自然是霍统领看错了。”

      何菁菁嫣然一笑。

      “小皇叔心疼侄女儿,奈何有人不这么想,擎等着将我剥皮拔毛,重新关回笼子里,”她偏过头,珊瑚玉簪映着日光,在柔白脸颊上落下极其明丽的艳色,“小皇叔就眼看着侄女儿被人欺负吗?”

      魏暄明白她的用意,这冒牌公主做了一路的水磨工夫,无非是拿他当挡箭牌使。然而他微微闭了闭眼,探入怀中的手摸到那卷羊皮纸,不由自主地攥紧。

      “当年和亲西域的人是殿下,我大夏的和宁公主亦只有一位,”魏暄退开半步,淡漠而不失恭敬地垂眸道,“殿下在敦煌驿馆所提之事,魏某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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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故人无少年(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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