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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力挽狂澜回(三十七) ...

  •   霍璇并未明白何菁菁最后一句话的涵义,却本能感到不安。这个他自小看大的女郎分明对仓促准备的婚仪不满至极,却没有更激烈的表示,平静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这份从容与笃定让霍璇生出不祥的预感,但他无法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今日是自家王爷与“十一娘”的大喜之日,所有异样的揣测都是不合时宜的。

      于是黄昏来临时,女婢们腰束红绸,将大红宫灯挂于廊下。重重叠叠的灯光驱散了夜色,庭院亮如白昼。

      一卷红绸滚过中庭,从前院铺展到正厅门口。女婢们当空抛撒花瓣和五谷,马鞍和火盆早已准备妥当,只等成婚的新人携手走过。

      这场婚仪隆重却简陋,没有宫中来使,也没有女方亲族,有的只是噤若寒蝉的女婢与下仆。但这无法影响别院主人的好兴致,他换上大红喜服,驻足于正厅阶前,翘首盼望着红毯尽头。

      终于,当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重峦背后,一抹姝丽身影从夜色深处浮凸而起。深青色的裙摆拂过红毯,拂过充满着吉祥寓意的花瓣和五谷,清冷的色调仿佛主人此刻的神情,没有新嫁娘的喜悦,也没有初为人妇的娇羞。

      但她依然是美的,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哪怕她再不愿、心存再多不满,仍不曾失了风度。穿着绣鞋的脚仿佛涉过浅水、踏过江潮,每一步都迤逦生姿,像是微风中摇曳的春日花枝。

      何元微沉着的眼眸被那女子容光点燃,情不自禁地踏下两步,向她伸出一只手:“十一,来。”

      何菁菁跨过马鞍的脚站在原地,何元微没有催促,十足耐心地等候着。

      中原婚仪繁琐冗长,新嫁娘入堂行仪,须手捧却扇遮住容颜。她从却扇后射出目光,盯着那只递到面前的手瞧了片刻,旋即勾起嘴角,只当停候阶下的何元微是空气,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径直拾步上阶。

      何元微目光微沉,很快恢复平静。大约是觉得日后还有漫长时光弥补横亘两人间的嫌隙,他并未选在这个要紧时刻起争执,紧随着进了正厅。

      厅堂已然成了红色海洋,那原是何元微不甚喜爱的颜色,却在这个意义特殊的时刻成为独一无二的选择。即便如此,得以登堂入室的搭配亦是经过精心挑选,从门口到堂前,从屋顶到地板,深浅交错的红被烛光与宫灯映照,好似绯红花瓣层层舒卷。

      何菁菁停下脚步,目光越过轻扬的正红纱幔,落定在正厅东首角落——因为恒王的低调,也因为日子的特殊,这场婚宴注定不会有太多宾客到场恭贺。但是纱帘掩映的厅角,一道长案设于屏风后,饶是看不清那人身形,熟悉的压迫感依然扑面而来。

      何菁菁捏着却扇的手紧了一瞬,又悄无声息松开。

      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霍山,并不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她不遗余力地在当朝恒王与摩尼教王这对“盟友”间楔上一根钉子,可只要共同的威胁还在,彼此间的利益联盟未曾破裂,这两人就不会彻底撕破脸。

      或者说,霍山的出现不仅在她预期之内,更是她期望的,就像何菁菁对小女冠所说那样:“不管霍山藏身何处,只要何元微想与我成婚行仪,大婚当晚,霍山一定会出现。”

      彼时,小女冠用手语不解询问:为何?

      “因为止水,”何菁菁勾起嘴角,眼底的笃定从容与此刻如出一辙,“西域也好,中原也罢,能在武道修为上压过止水的,唯有教王一人。”

      “何元微要防着止水插手婚仪,就一定会将霍山请来,只有教王亲自坐镇,他期盼已久的大婚仪式才不会出意外。”

      何菁菁收回思绪,又看向另一侧,西首角落同样摆放了矮案,分别坐着沈沐风与小女冠。这是何菁菁被带回西山别院后,她与沈沐风第一次见面,阔别数日,那年轻谋士依然气度沉稳、举止从容,甚至有闲心举起酒杯,对何菁菁遥遥致意。

      何菁菁目力不差,哪怕相隔两三丈,也能瞧见这男人腕上套着一根红绳,绳上拴着一只小巧的纯银铃铛。

      她手中无酒,只能对沈沐风低敛眉眼似笑非笑。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何元微已然走到近前,不由分说地从后揽住她腰身:“我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

      “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妻子……十一,我说过,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你会见到我的真心。”

      何菁菁眼眸回转,嫣然一笑——自她回京之后,还是头一次对何元微露出如此娇艳的笑意,以“京中皎月”的城府都不由晃了神。

      就听何菁菁轻言细语:“不会的……”

      何元微一怔,刚展开的笑容微僵。

      “不会有那一日,”何菁菁诡秘一笑,“恒王兄,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有这么一日!”

      她将却扇甩手掷出,“啪”一声脆响。女子姣色如玉的容颜暴露在烛光下,好似厅堂中升起一轮明月……那明月却被乌云遮蔽,透着说不出的诡谲森然。

      却扇落地的声响惊动了守在堂外的部曲,以霍璇与燕未归为首,暗卫鱼贯而入,将偌大喜堂重重包围。

      何菁菁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扯下腰带,脱了深青外罩,又将十二树簪钗花冠摘下,随手丢在地上。泼墨般的长发倾泻而下,一应佩饰尽皆卸除,通身唯有发间一只艳红的珊瑚玉钗作为点缀。

      “婚仪准备得很盛大隆重,可惜,我用不到,”何菁菁一笑,“恒王兄,你一生机关算尽,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何元微从她异样的举动中觉出不对:“十一,我知你怨恨未消,待你我行完婚仪,你想我如何弥补,我都……”

      何菁菁扭头看向他,那笑容甚是奇异,不带恼火也没有怨恨,较真论起来,透着一丝凶狠嗜血——就像林中猛兽锁定了猎物。

      “我说过,不会有什么婚仪,”何菁菁一字一顿,头一回直呼当朝恒王全名,“何元微,你听不懂人话吗!”

      这句话里仿佛藏着一个无形的指令码,旁人听不出,与何菁菁默契异常的沈沐风却心领神会。

      他撂下酒杯,这是一个极细微的举动,手腕上的银铃却随之一振,发出“泠泠”声响。

      那铃声极幽微,却灵活似蛇,扭着柔软的身躯钻入耳中、钻进心头。霎时间,厅堂中有一个算一个,耳畔回荡着连绵不绝的铃声,响成漫天匝地的一片。

      然而紧接着,一道身影疾掠而过,落定在沈沐风身边。铃声倏忽停歇,一只老朽的手腕翻扣而下,攥住沈沐风的脉门:“你手上戴的是什么?”

      那只手看似苍老衰弱,力气却异乎寻常的大,铁箍般扣住手腕。与此同时,灼热的温度从那人掌心传来,几乎穿透皮肉烙印在骨头上。

      沈沐风手腕震颤,红绳突然脱落,银铃落在地上,发出极轻微的“叮”一声。下一瞬,霍山身后多出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是部曲之首的霍璇。

      摩尼教王察觉到霍璇的靠近,但他并没有很在意,至少在这一刻,他与何元微依然维系着表面上的盟友关系:“此人所戴之物甚是古怪,听闻南疆有种秘术,以铃声催发,尤能惑人心神……”

      他话没说完,就被身后骤起的厉风声打断了。电光火石间,教王深厚的修为救了自己一命,自后腰刺入的匕首被急剧收缩的肌肉夹住,未能深入要害。他随即发出一掌,将霍璇震飞出去。

      他拿不准霍璇此举是自己所为还是何元微的意思,下手留了分寸,否则适才一击便可要了霍璇的命。饶是如此,霍璇仍伤得不轻,踉跄起身时,嘴角鲜血长流。

      但他的眼神木讷平直,仿佛不知道痛楚,语气亦无情绪起伏:“此人欲行刺王爷,罪不可赦,即刻格杀当场!”

      话音落下,他人也朝着教王再次冲去,一只右腕诡异垂落,竟是被活生生拧断。他却若无其事,反而用左手拔出腰间佩刀,出手戾气十足,每一击都是奔着要害而去。

      霍璇隐为家臣第一人,最得何元微信任,他的意思往往代表着恒王心意。正因如此,几乎在霍璇开口的一瞬,众部曲便有意无意地朝着教王围去,进退间默契十足,将所有逃离厅堂的方位堵得滴水不漏。

      然而没等动手,此间真正的主人——恒王何元微忽然厉喝:“全都住手!”

      何元微对于部曲的掌控力终究无人能及,在他开口的瞬间,所有人立刻停下攻击的举动。但霍璇没有停,他仿佛魔怔了似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教王!杀了这个男人!

      佩刀被掌力震断,又随着主人高大的身躯一起横飞出去。但霍璇状似拼命的进攻并非毫无作用,眼看一起长大的兄弟重创在摩尼教王手里,燕未归再也按捺不住,拔剑直取教王要害。

      燕未归年岁不大,身手却堪称部曲第一人,那一剑势若流星,速度之快几乎超出肉眼能力范畴。

      教王却头也不回,曲指向后一弹,劲风不偏不倚地正中剑身,精铁打造的长剑生生弯折过来,似一道蓄满力的弓弦,将王府第一的剑客“弹”了出去。

      燕未归踉跄后退了五六步,下一击尚未出手,就听何元微厉声喝道:“燕未归!”

      燕未归循声望去,被自家王爷用近乎凌厉的目光逼视住,他心口微窒,不由自主地停了手。

      然而柴堆已然架好,猜忌的火星也已擦出,这时喝令住手显然迟了,教王转过身,精光内蕴的视线越过喜堂,与何元微交汇。

      “我以为,恒王殿下是当世豪杰,分得清轻重缓急,”他语调有些迟缓,汉话却极为流利,“这是我选你合作的理由……不过现在看来,我似乎太高估你了。”

      “你和俗世间那些愚蠢的痴汉怨妇,并没什么两样。”

      教王勾起嘴角,鹰钩般的手掌突然切断风声。满屋人的大呼小叫声中,他欺近了何元微……却是擦着他身侧过去,一把扣住何菁菁咽喉。

      何元微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道:“住手!”

      教王却不听他的,他微垂下眼,欣赏着那女子皎然玉照的侧颜,不知是沉醉还是恶意地叹息道:“是你做的?”

      何菁菁心知肚明,身后男人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自己的喉咙捏碎。但她并不觉得畏惧,所有的注意都被教王手腕上那串殷红如血的珠子吸引,她看得太入神,甚至没留心那男人身上散发出某种令她一度闻到就想作呕的、行将就木的衰朽气味。

      “我说不是,教尊大人相信吗?”

      “教尊”是摩尼教徒对教王霍山的敬称,本该透露着无上敬意的两个字,由何菁菁说来,却是说不出的恶毒嘲讽。

      霍山曾着迷于这份恶意,就像自己亲手浇灌出的花儿、豢养的鸟儿,哪怕明知花有剧毒、鸟性凶猛,却因其美丽、因其妩媚,乃至骨子里流露出的野性与机敏,更加得到主人的喜爱与眷恋。

      但今时今日,当他一手建立起的帝国覆灭于这份恶意之下,他自己亦成了丧家犬,只能托庇于曾经瞧不上的“杂种小儿”东躲西藏时,这份恶意看起来便殊为扎眼。

      “我说过,名贵又美丽的宠物,就算性格桀骜尖锐多刺,也能得到主人的宽容,”教王苍老的手背贴着她光洁的面颊徐徐滑落,“唯独有一点……再名贵的宠物也不能反咬主人。”

      他的触碰让何菁菁奓开一身鸡皮疙瘩,但当她抬眼,瞧见对面何元微比自己还要难看的脸色时,突然改了主意。

      “那就要怪教尊大人看走了眼,”她甜美妩媚地笑道,“把年幼的猛兽当成家猫抱回家养,被反咬一口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教王危险地眯紧眼。

      “再者,我以为教王大人选择投靠恒王的一刻,就料到如今的局面。”

      何菁菁很懂得挑拨人心,故意没有用“合作”“结盟”之类的字眼,而用了从属意味更加明确的“投靠”,字字诛心:“何元微对我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偏偏我被你碰了……”

      “教尊大人,若是易地而处,你觉得自己能忍下这口污糟气吗?”

      教王没说话,再次看向何元微时,却透着说不出的狐疑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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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力挽狂澜回(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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