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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力挽狂澜回(二十八) ...

  •   大理寺卿卢子迁出身范阳卢氏,虽不在四大姓之列,却也是世代簪缨的贵胄世家。

      今日之前,哪怕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窥见卢氏与恒王府的关联,魏暄也并未真正往心里去,只当是京中博弈的未雨绸缪。

      但是当卢子迁刻意掩人耳目私下拜会恒王后,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卢子迁原是卢氏嫡系第四子,也是这一辈最出色的人才……此人立身还算持正,没什么大的劣迹,唯独有一桩,便是年轻时喜欢上一个贫家女子,执意娶她为妻。”

      大长公主府书房中,魏暄与裴济白再次隔案对座,摆在中间的依然是热腾腾的酪浆。两位将帅人手一碗,饮得有滋有味。

      魏暄久驻河西,对于世家郎君的诸多私隐不甚了解,此际听裴济白说起,才隐有恍然之感:“后来如何?”

      “还能如何?范阳卢氏是数得着的名门,家主便是失心疯了,也不会让看好的嫡系郎君迎娶寒门女子……做妾也不成!”

      裴济白约莫是来得急,没顾上用晚食,就着亲兵送上的茶点——厨房新烤制的胡饼,外酥里焦,裹着喷香的羊肉馅,一口下去喷香流油,送下大半碗酪浆。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彼时卢正卿不过是个弱冠青年,未经世事,也不知大家世族处置这等事的手段,只以为凭一腔真情就能感动天地,”裴济白翘起嘴角,“这不,撞上铁板了?”

      魏暄低垂眼帘,隐约猜到了什么。

      “就像魏帅想得那样,不久后,那女子失足落水,救上来就没了声息。”裴济白讥诮冷笑,眼底掠过极悠远的神色,仿佛由那不知名女子的下场想起某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人,“谁也说不清,那是意外还是蓄谋为之……没有凭据,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算有证据又如何?那是生养他的家族、立身于世的根基,他还能与家族反目不成?”

      “可惜啊,卢氏家主固然杀伐决断,却百密一疏……他没想到,那女子出事时居然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更没想到,不知谁那么多事,探得胎儿尚还存活,居然剖腹取子,将那孩子救了下来。”

      魏暄:“这般出生的孩子,即便流着卢氏血脉,范阳卢氏也不会认吧?”

      “自然是不肯认的,”裴济白哼笑一声,“以卢氏家主的手段,若然知晓此事,非想方设法除了这祸患不成。”

      魏暄若有所思:“那孩子呢?”

      裴济白微笑起来,那神色让靖安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击中了要害。果不其然,只听裴济白续道:“剖腹取子的医者出身杏林世家,只因家中亲长一时失误,诊错病患闹出人命,这才污了声名,以致家道中落。”

      “他救了那孩子后,便视若己出养在膝下。巧的是没多久,这位医者得了恒王青眼,成了一名王府府医,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魏暄从他语焉不详的暗示中领会了前因后果:“府医投靠了恒王,属于范阳卢氏的秘辛也被他当作投名状,送到何元微手里,是也不是?”

      裴济白不曾承认,但也没直接否认。

      “以青砚的身手,寻常手段关不住他,何元微要防他逃脱,必须选一个守卫森严、不易与外界联系,寻常人又难以想到的地方,”魏暄摁在案上的手慢慢攥紧,“是了,我早该想到……要藏起一颗明珠,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它湮没入万千珠光。”

      “守卫森严,不易逃脱,寻常人难以想到……还有比大理寺监牢更合适的地方吗?”

      裴济白意味深长地一笑:“魏帅想得明白,裴某就不必多说了。”

      与此同时,同样的消息也摆在何菁菁面前。她将那卷记录了卢子迁生平的文卷从头扫到尾,再一翻,发现末尾居然缀着一副大理寺监牢的简易地形图。

      何菁菁失笑:“这是兄长交给你的?连地形图都画出来了,他还打算劫狱不成?”

      止水一板一眼地写道:可要打晕他,绑起来?

      何菁菁:“……”

      她唯恐这一根筋的小侍女将随口玩笑奉若箴言,当真将那姓丁的绑进地窖,赶紧澄清道:“先不用……这些只是咱们的猜测,在确认青砚下落之前,兄长不会轻举妄动。”

      止水立刻换了思路:可需要我潜入大理寺监牢,眼见为实?

      何菁菁摸着下巴:“这种事还用你出马?魏帅手下那么多精兵强将,可不是摆着看的。”

      魏暄麾下确实训练有素,但大理寺监牢并非战场,再精锐的斥候也无用武之地。幸而靖安侯亦非当年的少年将军,这些年的世情磋磨足够他学会虚以为蛇,学会用更隐晦、更委婉的手段达成目的。

      三日后,大理寺接到一桩案子,案犯原是通缉多年而不得的累犯,不知怎地潜回京中,又被百姓认出。

      将人押入大理寺监牢的当晚,官差放松了戒备,被他寻机逃出。那案犯原是个练家子,在监牢中大开杀戒,十来个值勤官差压他不住,无奈之下放出求援的信号。

      巧的是,那一晚,官拜中书舍人的桓氏六郎桓铮从宫中返回自己位于青柳巷的私邸。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时,恰好听到官差求援,又瞧见冲天的火光。桓氏部曲倾巢而出,协助大理寺官差一举擒拿了作乱的案犯。

      闻讯赶到的大理寺少卿唯恐事情闹大,千恩万谢地感激了桓铮,得了他三缄其口的保证,这才长出一口气。

      桓铮很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知趣地告辞离去,马车却并未回到青柳巷私邸,而是拐了个弯,悄无声息地停在大长公主府角门。

      “铮白日里假借圣人口谕,向大理寺调了卷宗,监牢在押犯人应为二十三人。方才,铮的人亲眼确认过,大理寺监牢实有二十四名囚犯。”

      桓铮跪坐案前,指尖蘸了少许茶水,在长案上绘出简易的示意图:“多出的案犯关押于最里间的牢狱中,若非事先知情,旁人很难察觉。我派去的部曲未曾见过魏相身边亲信,不过对照画像,约莫也有六七分相似。”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魏暄:“这是那人交与我身边部曲的,魏相想必认得他的字迹。”

      那是一卷破破烂烂的布条,像是从衣襟上随手撕扯下的,上书两个血写的字迹:清安。

      薛晏,字清安。

      魏暄握着布条的手突然细细颤抖起来。

      青砚其实没有正经取字,薛家获罪时,他年方十八,尚未行过冠礼,更不会有长辈取字。“清安”二字其实是一年前,魏暄私下为他加冠时所取,彼时青砚不屑一顾,魏暄也从未想过,他会记住这两个字,并且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里。

      魏暄抬起头,几乎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让失态显露面上:“他还好吗?”

      “我的人没和他说话,无法确定,”桓铮说,“单从眼见来看,他应该伤得不轻,不排除受了刑罚。”

      很轻的“喀拉”一声响,魏暄捏着酪碗的手指一紧,险些将白瓷茶杯捏碎。他吸了口气,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有劳桓六郎君……这一次,算魏某欠你一个人情。”

      靖安侯的人情不好欠,多少京中世家哭着喊着,也未必能让魏暄看在眼里。桓铮却似压根不将这重逾千钧的人情放在心上,自顾自地低头饮茶:“魏相不必客气,铮不是为你。”

      魏暄有些诧异,更多却是意料之中的恍然:“是为了长公主殿下?”

      桓铮没有否认。

      “不怕告知魏帅,殿下对铮有大恩,”桓氏最受器重的郎君坦然道,“只要是殿下所愿,铮必会竭力办到。”

      魏暄皱眉:“这想必,不是桓相的意思?”

      桓铮一笑:“追随殿下的是桓铮,也唯有铮。”

      魏暄沉吟许久,问出了一直萦绕心头的疑问:“桓六郎君对长公主殿下维护有加,不知与当年桓六郎君身陷乱军,却又安然返京是否有关?”

      桓铮不置可否:“魏相何出此言?”

      他正身端坐,捧杯啜饮的姿势优雅从容。这样的世家郎君仿佛精心打磨的瓷器,举手投足的细节透着养尊处优,而那位长公主殿下却是山石缝隙中天生地长的野草,怎么看都与优雅的世家郎君扯不上关系。
      唯一能让两者产生交集的,只有三年前那场战乱。

      “魏某驻守河西时,曾听过些许传言,”魏暄平静地说道,“因为令慈的缘故,桓六郎君少时与令尊不和,加冠后不顾家族安排,孤身入仕,远赴朔方。”

      “既然你外放朔方并非出自桓氏意愿,魏某私心揣度,家族长辈也不会给你太多支持。”

      桓氏六郎与其父的龃龉不算什么秘密,他的母亲是龙亢当地一小世族的女儿,身份原本配不起桓氏嫡长。但桓铮的父亲坚持娶她,因为她与当年的“十一娘”一样,天生殊色,足以让任何一个见过她的男人着迷。

      桓铮的父亲最终迎娶了自己心仪的女子,哪怕他的年纪足以做那女子的父亲,哪怕……那女子早已有了心上人。

      他的父亲如愿以偿,他的母亲却寂郁一生,无疾早逝。

      “魏相看别人清楚分明,换作自己却懵然未觉,”桓铮勾起唇角,并没有被人窥破私隐的恼火,反而噙起微妙的嘲讽,“您既知铮的底细,又如何猜不到,当年铮能活着带回那封书信,少不得旁人相助?”

      魏暄捧着酪碗的修长手指顿住,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驱散了笼罩心头的迷雾。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本该一早窥破,却因身陷局中,眼与心一并为情障蒙蔽,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

      “那封密信,”魏暄声音干涩地开口,“是……长公主殿下交与你的?”

      “是长公主殿下交与铮不假,信中内容却是伪造,”桓铮低垂视线,指尖贴着酪碗边缘来回打转,“魏帅下狱仓促,短时间内想从北律人手中盗得信件显然不可能。幸好,长公主殿下身陷回纥时,曾见过北律大王子与教王通信,依葫芦画瓢地仿出一封伪信,于她而言不算太难。”

      魏暄不着痕迹地摁住胸口,那一刻他仿佛听到血液呼啸流淌的动静。这感觉与服食如意散极为类似,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头脑是清醒的。

      他能清晰分辨出,此时的热血沸腾与药物无关,只是纯粹出于对一个人的渴望……与情动。

      他没有问何菁菁为何这么做,经历了草原上的生死交睫、旷野中的相濡以沫,没人比长公主更清楚加诸靖安侯身上的罪名有多荒谬可笑。她既从北律人的刀锋下救下他性命,就不会坐视少年将军枉死于大理寺冤狱中。

      魏暄掐了把鼻梁,没让语气流露出异样:“桓六郎君明知那信件是伪造的,又为何甘冒欺君之罪,将伪证交与大理寺?”

      “因为当时,殿下说了句让铮印象极深的话,”桓铮说,“殿下说,罪证虽是伪造,魏相身负污名却是千真万确——真相与罪证孰轻孰重,人命与尚未成真的威胁孰缓孰急,让铮自己掂量明白。”

      “铮敬重殿下,也信服她所言。既然殿下视魏相为国朝肱骨,不惜一切护您周全,那铮亦愿追随殿下脚步。”

      ***

      魏暄胸口好似烧着一把火,直到他推开书房大门,步入冬夜凛冽的寒风中时,血液的热度依然没有消退。

      这一夜气温骤降,待得过了三更,居然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向来畏寒的靖安侯却并不觉得冷,他裹挟着热度走进后院,抬头就见窗纸上映出通明的灯火。

      踩上石阶的脚步顿在原地,魏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夜闯公主寝堂的不妥。

      他像条徘徊于夜色中的幽魂,并非不向往人间、渴望灯火,却因知晓自己的格格不入,无法迈出那跨越鸿沟的一步。

      他在阶下站了足有半刻钟,肩头很快积起一层薄雪,转身之际,忽听“吱呀”一声,紧闭的门扉被人没好气地推开。

      “杵在那儿干什么?来都来了,不会敲门啊!”

      魏暄下意识回头,就见烛光海水一般倾泻而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沐浴着光影,以双手抱胸的姿态,没型没款地倚着门框。

      “数到三,赶紧给我滚进来,否则下回再惹出烂摊子,可别找我收拾!”

      魏暄啼笑皆非,觉得长公主这话说反了。但仔细一想,他又哑然,因为发现何菁菁说的没错。

      他与何菁菁几番交集,明面上看是靖安侯护着长公主,实则当他站在悬崖边缘,即将坠落深渊之际,每每都是长公主及时伸手,将他从万劫不复的境地拖回。

      魏暄沉默片刻,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被对方一语击中心防,终于抬腿走进门户大敞的寝堂。

      迎接他的是“砰“一声关门的响动,以及何菁菁纠缠上来的手臂和拥抱。

      “脸色这么难看,又被谁欺负了?”

      出于某种深重的心防,何菁菁并不适应肢体上的亲密接触,但魏暄是例外。她习惯了与这个男人耳鬓厮磨,就像习惯吃饭喝水之类的日常所需。

      这让她觉得舒适和安全。

      但她不清楚魏暄所想,这男人总将心意藏得严严实实,偶尔露出端倪,却又很快消失无踪。

      好比此刻、今晚,他并未被寒症发作耗尽精力,也没有因药效发作而削弱意志,何菁菁拿不准他会如何反应,甚至做好被一把推开的准备。

      但下一瞬,她只觉腰身一紧,被魏暄一把揽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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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力挽狂澜回(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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