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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力挽狂澜回(二十七) ...

  •   当晚敲响三更,大长公主府书房灯火依然通明辉煌。亲卫动作轻巧地撤去残茶,又为深谈的两人换上新熬煮的酪浆。

      加入干果的甜饮驱散了深谈的疲惫,魏暄依然保持着端正笔挺的坐姿,只是时不时用力捏摁酸涩的额角。

      对面的裴济白却无他这般镇定,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唯有语气透着一丝淡淡的唏嘘:“当年薛府遭难之事,裴某也有所耳闻,原以为薛氏血脉就此断绝,想不到……”

      他抬起头,眼底闪着锋利的光:“魏帅将这般机密告知裴某,就不怕来日被我反咬一口?”

      “即便被裴三郎君反咬,局面也不会比眼下更糟,”魏暄坦然道,“恒王拿捏住薛氏血脉,逼魏某就范,无论成败与否,薛氏都会沦为弃子,下场不会比他父亲强多少。”

      裴济白面露沉吟:“魏帅要我做什么?”

      他问得明白,魏暄也答得干脆:“恒王心思深沉,旁人轻易揣摩不透。回京这段时日,魏某将可能藏人的地方翻找过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他话不必说完,裴济白已然明白:“魏帅是想我以‘盟友’身份,打探这位薛氏郎君的下落?”

      魏暄没有否认:“魏某知道,此事不易办成。裴三郎君只需设法探明,至于如何救人,魏某自有安排。”

      裴济白思忖半晌,一笑举碗。魏暄会意,与他碰了下碗沿。

      裴济白是从角门离去的,裹着兜帽的身形矫健异常,眨眼便融入夜色。彼时,魏暄负手站在台阶上,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将一袭大氅披上肩头:“真不需要派人跟着?”

      魏暄摇了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督帅说,恒王心机深沉,可末将瞧着,这裴三郎君的城府实不在恒王之下,”崔绍说,“督帅当真信得过他?”

      “他确有城府,却也心存大义。否则,当年北律兵临城下,他也不会冒险出兵救下圣人,”魏暄垂下眼帘,“他当时还不是裴氏内定的继承人,能调动的不过三千轻骑,稍有不慎就是身陷乱军尸骨无存。”

      “即便他存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思,想为自己博一个前程,若无顾念家国之心,也很难做到这个地步。”

      崔绍欲言又止。

      魏暄不耐夜风寒凉,转身往书房走去:“想说什么?”

      崔绍犹豫片刻:“其实,督帅找上裴三郎君是有些舍近求远了。恒王对长公主殿下一直念念不忘,若是长公主回到他身边,打探消息定是事半功倍……”

      魏暄骤然驻足,回眸的一瞬,目光比斩首无数的长刀还要戾气逼人。

      崔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默默退开半步:“末将失言。”

      他到底是与魏暄一同长大的发小,这么多年的袍泽情谊,比旁人要有分量得多。魏暄收回视线,没有过多斥责,只是不轻不重地说道:“继明,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

      靖安侯性情内敛克制,爱恨皆深藏于心,鲜少表露于口。即便是追随他多年的副将,也摇了摇头。

      “我最恨的便是男子无能,事到临头,只会推女子挡刀,”魏暄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瘦削的手,“我好不容易将她从西域迎回,如何能再推她进火坑?”

      “此话休要再提!”

      崔绍脸颊滚烫,点头答应了。

      魏暄正要进屋,忽然闪电般转过身,极其锐利的视线逼向夜色深处,警惕地搜寻过每一处角落。

      崔绍不明所以:“怎么了督帅?”

      魏暄探查片刻,并未发觉异样,抬手摁了摁眉心:“没什么……可能是有些乏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房门合拢的瞬间,一道娇小身影飞快掠过屋顶,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随即,那道身影飞鸟似地跃过庭院,悄无声息地穿窗而入。早已等候其中的长公主合上窗扉,转身看向不速客:“我就说那姓魏的今晚不对劲……他见了谁?”

      止水抬起一只手,一笔一划地写道:河东,裴济白。

      何菁菁并未流露诧异,反而现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她端正跪坐于案前,从盘子里捡出一枚干果摆在案上,看似小女儿的游戏,却因她过分凝重的神色而平添了几分进取的锐意,仿佛粉润指尖拈住的不是干果,而是黑白分明的棋子。

      “从你这几日探听到的情报看,魏帅确实另有图谋。表面上,他对京中世家大开杀戒毫不留情,私下里却同时与恒王和紫宸殿中的圣人达成默契。”

      她将干果摆成规整的三角形,三方形成微妙的制衡:“他与恒王虚以为蛇,是为了稳住何元微,方便打探青砚的下落。相应的,恒王拉拢魏帅,则是为了借他之手,将京中这池水搅得更乱些,从而向紫宸殿的圣人施压……”

      止水擅长的是武道修为,对京中乱局却是一知半解,闻言露出茫然之色。

      何菁菁于是把话说明白些:“京中世家接连落马,余者必定人心惶惶,从而对魏帅群起攻之。但是攻击也好,诋毁也罢,这世间能名正言顺处置魏帅的,只有一人。”

      止水似乎明白了什么,写道:圣人。

      “圣人忌惮魏帅多年,巴不得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可魏帅驻守河西多年,位高权重战功赫赫,于民间军中都颇有威望。若是圣人强行处置,玄甲军固然心不稳,民间亦会怨声载道——到时,这口残害忠良的黑锅会由谁来背?答案不言而喻。”

      何菁菁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光,毫不留情地道破何元微的如意算盘:“虽然不清楚他二人具体谈了些什么,但是以何元微的手段,十有八九是以青砚为筹码,要挟魏帅将自己送到圣人手中,坐实圣人的昏庸之名,再挑动民愤营造舆论,最终将紫宸殿中的天子拉下马。”

      止水听懂了,倒抽一口凉气。

      “但魏帅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如果我没猜错,他大约是将恒王的野心对圣人合盘托出,借这对天家兄弟的内斗争取转圜余地,”何菁菁将代表魏暄的干果握进手心,似冷笑似讥诮,“只不过,他这余地可不是为自己争取的,而是替青砚那小子……你说,这姓魏的心里除了家国社稷和袍泽血脉,还装得下什么?”

      止水认认真真地比划道:还有你。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何菁菁愣住了。

      止水将不久前,发生在魏暄和崔绍之间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然后不出所料地见到自家主子神色怔怔。

      片刻前分析局势时,她脸上流动着一种异样的光,看起来像是锐意毕现的刀兵,但是现在,她目光闪动,似喜还嗔,有了当龄少女的妩媚之色。

      “算那小子有良心,”她轻轻啐了口,“总算没凉薄到家。”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收起了所有柔软的情绪,将注意力拉回眼前局势:“这场乱局的核心不在魏帅,而在青砚,他的处境决定了魏帅的下一步棋会如何走。”

      “所以……这小子到底被藏哪了?”

      何菁菁与魏暄都不认为何元微会直接将人扣在恒王府里,薛氏血脉是把柄亦是祸患,何元微不会授人以柄。

      如此一来,青砚的下落就变得渺茫难寻,毕竟京城如此之大,想从中寻出一个人,与大海捞针没什么分别。

      不过很快,何菁菁发现,魏暄似乎也不打算“捞针”。

      这一年年关将近时,神启帝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主动走出紫宸殿,并向文武百官宣告,要前往祈年殿告祭列祖列宗。

      此举引来满朝疑虑,圣人自闭殿中已然成为常态,政事堂也习惯了天子缺席日常议事。但告祭祖宗是正理,没人能在明面上反驳,因此再不情愿,礼部也得尽心打点一应流程。

      这其实并不难,因为章程本是有例可循。谁知这个原本绝不应该出纰漏的例行公事,到最后居然出了天大的岔子。

      天子遇刺,举朝悚动。

      那刺客显然事先摸清了告祭流程,不知怎地混进护卫天子的北衙禁军中,专门选中天子入殿拜祭、身边全无禁卫护持的时机下手。

      那一击既准且毒,已然命中胸口要害,如果不是神启帝临出行前突发奇想,在厚重的衮服下罩了护心镜,而守在殿门口的魏暄第一时间发觉不对,及时掷出佩剑拦下刺客。

      如今的大夏都不得不面对举国缟素的窘境。

      逃过一劫的天子发下雷霆震怒,理由不单纯是因为险些丧命于刺客的刀刃之下,更因为刺客临走前丢下的一句话:薛家的血不会白流,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句话昭示出刺客的身份——当年满门抄斩的薛府之中,有人侥幸活了下来,并且牢牢记住这份灭门之恨。

      可以想见,脱险的神启帝有多恼火、多惊恐,他甚至顾不得追究护驾的禁军责任,直接越过政事堂发下天子中旨,勒令南北两衙禁军在都城之中搜寻薛家余孽下落。

      来自紫宸殿的任何一道旨意都会引发风云动荡,何况天子遇刺的消息本就是石破天惊。没人愿意选在这个风急火燎的当口面对圣人的愤怒,一时间,连靖安侯抄没世家的动静都被强行压下。

      恒王府邸,霍璇脚步匆忙地穿过长廊,又在书房门口猝然止步。相隔一道门帘,屋内传来若隐若现的抚琴声,那人清冽从容的话语裹挟在琴声中,不疾不徐地传出:“如何?”

      霍璇单膝跪下:“圣人发下滔天之怒,严令封锁九门,彻查薛氏子下落。”

      铮鸣的琴音盖住了两人对话,王府的主人低头调试着琴弦。那是一把极其古雅的琴,原是他为何菁菁精心准备的及笄礼之一,奈何那性情执拗的小公主看不上,转手送给靖安侯充作军饷,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不知怎地又回到何元微手中。

      “刺客果真是薛氏血脉?”

      霍璇深深俯首:“属下无法确定……刺客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除了当时正在祈年殿中的圣人,没人与他打过照面,更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琴声停顿少顷,似乎是抚琴之人住弦沉吟:“圣人只让追查薛氏子下落,没说别的?”

      霍璇不解:“如今还有什么比追查刺客下落更要紧的?”

      “有,”何元微淡淡地说,“当年诛灭薛府,是皇叔亲自登门宣的旨。如今刺客自称是薛氏余孽,圣人却未曾怪罪皇叔?”

      霍璇在冷汗涔涔中恍然醒过神:不错,圣人的反应十分不寻常,他虽然发下雷霆之怒,但那怒火更像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出戏。他既未追究禁军的护驾不利之责,也没责问魏暄当年抄没薛府的详情,这实在很不合情理,更不符合圣人刚愎自用、事事尽在掌握的性子。

      “殿下的意思是,”霍璇大胆做出揣测,“圣人对遇刺之事早就知情,甚至于……这背后本就有他的授意?”

      可是,为什么?

      一国天子,九五至尊,指使刺客行刺自己,用的还是“薛氏余孽”的名义?

      怎么听怎么觉得荒谬。

      何元微没有回答,断断续续的琴音显示出他此刻不安宁的心绪。直觉告诉他,神启帝遇袭一事背后藏着阴谋,天子异乎寻常的反应和自相矛盾的逻辑让整件事看上去像是纠结的乱麻,他试着理清头绪,却有无从下手之感。

      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传来,这一回是燕未归。

      他与霍璇对了个眼色,同样单膝跪倒:“殿下,大理寺卿卢子迁求见。”

      何元微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行刺案牵绊,并未察觉这句话的异样之处:“有请。”

      ***

      大理寺卿私下拜访当朝恒王并不算什么大事,即便被人知晓,也只会当作正常的礼节性走动。

      可若大理寺卿刻意隐瞒行踪,不愿让人知道他来过……事情就变得不一般了。

      当大理寺卿卢子迁裹在一袭厚重的兜帽斗篷中,敲开恒王府的角门之际,等候在附近小巷中的身影早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并于一刻钟后传回大长公主府。

      彼时,魏暄刚从宫中回来,正褪去衣袍沉浸在沐浴用的热水中。寒意与滚热的水汽短兵相接,在眼睫上凝聚出一层细密的寒霜,他眨了眨眼,霜花融化,水珠顺着脸颊滚落,看上去像是绵长的泪痕。

      “范阳卢氏?”魏暄沉声道,“你可看清了?”

      送信之人原是玄甲军中斥候,对自己的眼力极有把握:“卑职敢拿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是卢正卿无疑!”

      魏暄与守在一旁的崔绍飞快交换过眼神,有惊疑,更多却是醍醐灌顶的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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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力挽狂澜回(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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