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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力挽狂澜回(二十五) ...

  •   震天的锣声响彻街道,由此吸引来的百姓排成密不透风的人墙。只见街道尽头行来十余辆囚车,每辆车里都坐着一名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曾立足朝堂指点江山,也曾隐于暗处搅弄风云,如今却换上囚服受尽评头论足。

      对于昔日的人上人而言,这是比死还不堪的屈辱。

      始作俑者犹嫌不足,吩咐亲兵开道,将他们所行之事、所犯之罪列成告示,大声宣读而出——贪墨公帑、克扣灾款、徇私枉法、草菅人命……随便哪一条都足够贫民之家万劫不复,换做这些大人物,却仿佛沾在华美长袍上的微尘,轻轻拂去便能焕然一新。

      很快,民意被激怒,民怨变沸腾,百姓们义愤填膺,甚至用烂菜叶和臭鸡蛋丢向囚车。

      临街酒楼,窗扉被推开半边,露出丁承宗若有所思的脸。他晃了晃斟满葡萄美酒的金盏,却不曾往嘴边送,实在是如今京城局势日益险恶,容不得大醉浮生。

      “这手段有点眼熟,不像是姓魏的能干出来的,”丁承宗用指腹摩挲着上唇,“是你家殿下出的主意?她不是对姓魏的青眼有加,这才过了多久,就把他架在火上烤了?”

      他对面坐着一位文士模样的男人,正是不久前才被止水捞出来的沈沐风:“丁爷此言差矣,从魏相主动发难开始,他就将自己竖成了靶子。”

      “至于我家殿下……不过是添了把火。”

      丁承宗笼着衣袖,宽大的袍袖里传出甜媚的“喵呜”声。他挪开手掌,袖筒里随即钻出一只雪白的狸奴,身姿矫健地跳上长案,对一道鱼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丁承宗拍开狸奴脑袋,坚决不许它用粉嫩嫩的鼻尖触碰菜肴,口中道:“魏帅是兵法大家,从来谋定后动,不会不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怎么突然转了性?”

      旁的不说,青砚如今落入恒王之手,哪怕是为了他的安危考虑,魏暄都不会贸然激进,置故人之子于险境。

      那么,靖安侯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走了这样一步险棋?

      不需要太多考虑,丁承宗便得出与何菁菁相同的结论:魏帅的身子,怕是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必须尽快找到龙血珠,刻不容缓!”丁承宗将眼下的“当务之急”列成明细,掰着手指数道,“要传信西域,让甄将军做好准备。还要查出青砚那小子的下落……”

      说到“青砚”,丁承宗话音顿住,将最后一丝玩世不恭彻底收起:“咱俩查了这么久,只差将京城翻个底朝天,却连那小子一根头发丝都没寻到……”

      “以你对恒王的了解,他会将那小子扣在哪?”

      沈沐风不爱饮酒,只品着一盏清茶:“恒王貌似清风朗月,实则城府极深、算无遗策。他生母卑微,自己亦受牵连,却能从有名无实的皇子走到今日加封亲王,心机可见一斑。”

      “我只能告诉丁爷,这位殿下掌控欲极强,绝不容许身边的人和事超出控制,对长公主殿下是这样,对旁人……亦如是。”

      丁承宗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沈先生的意思是,恒王极有可能将人扣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甚至是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极有可能,”沈沐风谨慎道,“但沈某也无法确定,恒王会将青砚将军具体关押何处,毕竟青砚将军身份特殊,一不留神就会引火上身。即便恒王将他当作要挟魏帅的筹码,也绝不想背上藏匿‘叛逆’的罪名。”

      丁承宗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猫儿,那狸奴待他却不比魏暄面前温驯,时不时上爪挠一把,丁承宗稍不留神,手背上就留下三道血痕。

      “是恒王的势力范围,第一眼看上去又没有直接关联,”他没跟猫儿计较,只顾托腮沉吟,“先生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

      靖安侯府这神来一笔,闹出的动静堪称石破天惊。

      不过短短半日,各大世家历年所为已然传遍朝野内外。民怨沸腾自是在所难免,更要命的是,消息传到国子监,不知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振臂一呼,三千太学生自发聚集在丹凤门外跪地请愿,要求政事堂与紫宸殿中的圣人严惩蠹虫,给百姓一个交代,亦还大夏社稷一方朗朗乾坤。

      这让政事堂和御史台彻底沦为被动。他们本想上疏弹劾魏暄跋扈僭越、目无君上,以靖安一脉历代传承的忠良之名逼魏暄让步——不管前情为何,也不管下狱世家有罪与否,只要神启帝未曾下旨处置,魏暄此举便是僭越犯上、大逆不道。

      奈何有人洞悉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抢先一步落子,用“民意”堵了所有可能发难的口实。

      因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古之圣贤亲口所言,虽然这句话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口号,眼下却成了魏暄最好的挡箭牌。

      “这不是魏相会用的手段,”桓氏别院中,桓昀命人将玄甲亲卫宣读的告示全部搜集回来,一张一张翻阅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十有八九,是长公主的手笔。”

      桓昀面前摆开棋盘,黑白二子厮杀激烈。坐于对面的桓铮手执黑子,寻思许久也没落下一步。

      “殿下身陷大长公主府已有月余,至今仍无消息传出,”桓铮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朝野上下物议不止,甚至有人说,魏相为泄私愤,已然私自处置了长公主。”

      桓昀撩了这最看重的孙儿一眼:“你信了?”

      “不信,”桓铮平淡地说,“此事另有蹊跷,连铮都能看明白,魏相岂会不知?何况长公主于魏相曾有救命之恩……”

      他骤然住口,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还是晚了,桓昀精光内敛的视线随即扫来:“长公主救过魏相?什么时候?”

      桓铮为桓昀茶盏中添入少许茶汤,没吭声。

      桓昀便知从孙儿口中问不出什么,但他终归是成了精的狐狸,稍一思忖就有了答案:“莫不是与你三年前安然归来之事有关?”

      桓铮答应过某人守口如瓶,不愿详谈此事,极生硬地岔开话题:“长公主一日不能脱身,铮便一日不能安心,祖父可有破局之法?”

      桓昀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为何要脱身?”

      桓铮一愣。

      “魏相秉雷霆之势而下,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将大夏朝堂搅一个天翻地覆,”桓昀沉声道,“这些日子,你只看到他挨个抄了京中世家,却没瞧见抄出的家产合计不下百万金,且尽数充入大夏国库。”

      桓铮回味着这话中深意,微微一震。

      “魏相此举,看似挟怨报复,实则要以身为刃,将盘踞于大夏朝堂上的毒瘤清理干净,”桓昀敲着棋子,不知是佩服还是讥诮,“此等胆魄与胸襟……旁人可是模仿不来啊!”

      桓铮沉默片刻,落下一子:“抄没的家底当真只有百万金?”

      桓昀便知孙儿领会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京中世家皆是大族,我粗略算过,单是庾氏一门,多年积累就不下五十万金,”桓昀说道,“魏相报与朝廷的却只有三十万金,相差的数额去哪了,你自己想。”

      桓铮官拜中书舍人,虽无多大实权,十日里却有九日随侍圣人身侧,对朝中大小事宜了然于心:“记得魏相刚班师那会儿,没少与户部扯皮交锋,为的正是拖欠数月之久的河西军费。”

      “当时,庾尚书的说辞是国库空虚,无银支付。如今抄没了庾氏,那多出来的数十万两金,想必是填了庾氏的窟窿吧?”

      桓昀捋须颔首。

      “玄甲军是镇守河西道的无双利器,亦是支撑起靖安一脉威名的柱石,魏相此举是形势所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桓昀品着新熬煮的茶汤,大约是觉得滋味不错,将另一杯推到桓铮面前,“可是这样一来,他难免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届时,他上见罪于天子,下招忌于同僚,战功再显赫、手段再强硬,又能撑多久?今日的雷霆手段,来日必都报偿于自己身上。”

      “受他庇佑的长公主殿下,又会是什么下场?”

      桓铮忽略了自家叔祖长篇累牍的言辞中,只听出“不得善终”四个字,脸色终于变了:“叔祖的意思是,魏相故意与长公主殿下为难,其实是为了将她从浑水中择出去,日后大厦将倾,才不至于受牵连……”

      桓昀叹息着摇了摇头。

      “外具权臣手段,内秉孤臣直心,终究是靖安血脉啊,”他摇头晃脑,似感慨似遗憾,“可惜,可惜了……”

      桓铮忽然有些听不下去,径直长身而起。

      ***

      被桓氏祖孙讨论的靖安侯却不在府中,任由民间物议发酵数日后,他头一回入宫觐见,将查抄的明细和世家罪证递与神启帝案头。

      神启帝根本翻都不翻,冰冷的目光扎在魏暄脸上,那眼神浑然不似看着朝堂重臣,倒像是瞧一个命中注定的宿敌。

      “皇叔把这些交给朕,是什么意思?”他冷冷道,“你将京中搅了个天翻地覆,临了却把烂摊子甩给朕?”

      走到这一步,这对君臣已经与撕破脸无甚分别。每次看到靖安侯,神启帝都像是被猛兽锁定的猎物,表面有多强势,内心就有多无力。

      魏暄却盯着一旁烛火,避开天子过分苍白的面孔:“陛下不妨仔细瞧瞧,这上面记载的,可不止抄没的家产和世家罪证。”

      他语气平和,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神启帝不觉听进去了,心里再如何抵触,手却不听使唤地翻开奏疏,才瞧了两行,脸色便是一变。

      魏暄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将神启帝神色波动细细收入眼底,心中多了几分笃定。

      果不其然,神启帝一封折子没看完,人已大怒:“岂有此理!朕自忖待他们不薄,这些人竟敢首鼠两端,暗中与恒王勾结!”

      魏暄淡淡一笑。

      “从明面上看,恒王殿下从不插手时局,最出格不过是广邀文士吟风颂月,是以在京中素有‘皎皎如月’的美誉。”他不冷不热道,“正因如此,怕是连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圣人都想不到,他竟在不知不觉间,收拢了众多朝堂重臣,俨然将含元殿的半壁江山纳入掌握。”

      神启帝眼角神经质地抽跳两下,再次看向那封奏疏,不过寥寥数语,却记录了恒王与不下五六位朝中重臣的往来明细,除了神启帝一早知情的颍川庾氏,更有时任国子监祭酒的赵郡李氏、大理寺卿的范阳卢氏,以及同为四大姓之一的太原王氏。

      联想起太原王氏家主王悯既为当朝中书令,又兼着同平章事,乃是政事堂仅次于谢相的第二号人物,平时在朝中素以持身中正、不偏不倚著称,却也无声无息地倒向了恒王,甚至将族中最具才名的嫡次子派到恒王麾下效力,神启帝就恨不能咬碎牙关。

      更不必提,丹凤门外的太学生情愿,背后不乏恒王授意。

      “好啊……好得很!这些人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一国之君!”

      神启帝怒到极致,将案上奏疏一股脑推到地上,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却未惊动任何一名内宦入殿查看。

      只因魏暄觐见之前,吩咐他们“未经宣召,不得擅自入内”。

      “陛下息怒,”魏暄无甚语气起伏地说道,“事已至此,您再如何震怒也于事无补,只会自伤其身。”

      神启帝的愤怒一半出自真心,一半却是做给魏暄看——他是先帝嫡长,自小受尽宠爱,从未怀疑过帝位归属,唯一需要忌惮的便是手握重兵又功高震主的封疆大吏。

      他从未想过,一起长大、行事低调的庶出胞弟会成为自己的威胁,这就好比被从未看在眼里的猫儿狗儿咬了一口,让他既愤怒又倍感屈辱。

      但他终究不是蠢人,从魏暄深晦不明的话语中分辨出一丝隐意。

      他在向天子示好。

      “难为皇叔替朕留意这些,只是朕不明白,你向朕揭露恒王所为,究竟想得到什么?”神启帝狐疑道,“时至今日,皇叔想对付老二,自己就能动手,还需朕出面吗?”

      魏暄语气平直:“陛下言重,臣并无此意。”

      他敛下眼眸,弧度寒凉地翘起唇角:“臣只想提醒陛下,不论恒王殿下有多少不臣之举,他都是先帝血脉、陛下唯一的兄弟。您想根除后患,必须拿出一个名正言顺,且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理由,否则就是不顾手足亲情。”

      神启帝犹疑地看着魏暄,他并非看不出当朝权臣另怀心思,但只要魏暄不迈出逾越“君臣”的那一步,他对神启帝的威胁便要排在恒王之后。

      再如何位高权重、战功赫赫,靖安侯到底是“臣”,口耳相传的圣人学说和忠良典范在世人心中画下了“君臣有别”的红线,又成了制约权臣的镣铐与枷锁。魏暄若不想“靖安”之名蒙羞覆尘,不想魏氏先祖遭人口诛笔伐不得安宁,就不能越过那道线。

      可恒王不一样,同为先帝血脉、皇室嫡系,世人会天然地拿这对天家兄弟作比较。

      一个是曾遭北律俘虏,更险些叫开国都大门的污点天子,另一个却是美名盛誉京中的“贤王”,后世史书会如何评判,神启帝想起来就咬牙切齿。

      “什么理由?”神启帝拢在袍袖中的手慢慢攥紧,方才尚有五分做戏,此刻却是七分震怒、三分惶恐,“皇叔有话,直说便是!”

      魏暄笑了笑:“比方说……恒王殿下勾结外敌,陷害忠良,致使两万将士殒命沙场。”

      神启帝咯噔一下,试探道:“皇叔所谓的忠良是指……”

      魏暄一字一顿:“前忠武将军,薛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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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力挽狂澜回(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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