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舞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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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丽娜原先在法国读书，取的是法国名字Lina。
按道理出过国的人总要让人瞧出踪迹，名字不能用原名，要用外国名适应，讲话不能全说中文，要掺杂法文英文单词，以示自己人生踪迹也像谈吐一样掺了留洋痕迹。
但是孙丽娜原先就出生在法国，前不久刚到中国，所以该当特殊处理。
丽娜在法国时候有父亲讲学，上中文课时候便不听，在每个字后面加ro，人故意念作zone，还嘲笑其他法国学生不会念h。
老师看出丽娜没心思学习，送给她几本书请她安静。
送的并没有中国书，好几本讲的是都是冒险的故事，主角没有去到中国，却知道中国是个需要冒险家乘风破浪去到的地方。就连小说里男主角送给姑娘的名贵礼物都是来自中国的绸缎瓷器。
丽娜因为父亲原因，家里并不缺瓷器，但是受小说影响，突然对中国感兴趣，觉得中国男人全有黑头发黑眼睛，面相柔和，眉眼温柔的样子，想象有中国男人温柔的拿着丁香花说“Tu es mon premier amour”1
丽娜到中国以后见什么都新奇，先是重拾许久不学的交际舞，还想学数学，油画，钢琴……孙局长原本就溺爱孩子，当然全盘答应，找来各种老师教授，可惜孙小姐学的并不专心，兴趣来去如风一样，唯有初心不悔。
喜欢的数学变成喜欢高学历会解题中国男人，喜欢钢琴变成喜欢温柔知性懂音乐的中国男人……亏得这层条件，学历不如其他中国文学家高，学问不如其他人精妙的方鸿渐得以在一群老头中竞争成功。
孙局长觉着鸿渐父亲是前清举人，自身本事不会太差。
孙小姐见鸿渐，则回想起自己读小说时读到的形容“doux”“I'humilit锓comprendre les cadeaux”2，像无数小说里的冒险主角一样，丽娜仿佛从海妖蛊惑中清醒过来的，最终想起自己的初心，立刻决定要方鸿渐做她的文化老师。
鸿渐不知道有这层关系，几日下来只觉得外国来的小姐果然要更加开放热情，没有见过其他人写毛笔字，夸起人不留余力。
鸿渐每天只上一小时，价钱比辛楣讲的还要多一些，五十快一小时，周末小姐要休息，遇上小姐身体不适还要放假，日子过得不要太清闲。
恰好近年关重庆逐渐开始热闹起来，少爷千金办的活动也越发勤，周末巧云有朋友办了舞会，邀了她和辛楣。朋友知道鸿渐在她家借住，邀请函自然转鸿渐一份。
鸿渐临走还是有些不情愿：“我并不会跳舞的啊，去了也没有事做——何况我是没有舞伴的呀，不如还是算了。”
辛楣不答应：“我在三闾大学总听你讲自己在法国学过跳舞，‘该死，这地方连像样舞厅也没有，该死，我原想教你’你是这样说的罢。”
鸿渐根本想不起自己讲过什么，只能打抱歉看着辛楣：“不要再提，嗐呀，都是玩笑话，我学跳舞做什么，并没有什么用的啊。”
巧云也顺着辛楣话说：“方先生不用担心，只是见朋友的宴会，随便玩玩，没必要非得跳舞的。”
耐不住两人劝，鸿渐自己也不想总在屋子里枯坐，只好应下。
宴会举办在水利局旁边很大一个舞厅，来的人很多，安保也跟着变严。
鸿渐自三人进去时便聚着一起，巧云倒是想去跳舞，辛楣自己舞技拙略，并不想跳，想着陪妻子跳一支舞然后罢手再不跳，于是答应。
嘱咐鸿渐自己小心些，不要喝太多酒，然后牵起巧云的手走进舞池。
舞池的灯暗着，全照着台上歌女。
鸿渐也打眼瞧，台上请来的歌女大灯照着脸妆面看不清楚，但是浑身发了光。云髻上簪子彩光流转，身上好看的旗袍缎子也被大灯照的反光。歌女摇曳着身姿，音乐悠悠，她清亮的歌声穿过嘈杂的人群传来，又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朦胧。
鸿渐拿着一杯酒，不敢多喝，一口口小酌，往舞池里找辛楣。
辛楣倒是好找。
在一群翩翩公子小姐里，跳舞的都是有本事的，贴近的时候小姐被公子轻巧揽在怀里，分开时又像火像花一样绽开。
只有辛楣，怪异的好像被巧云用枪抵着一样，生命受到威胁，只能死命踩巧云的脚讨回来。
鸿渐看着，只觉辛楣的身体仿佛和头脸商量不妥，今日分家。手脚失去眼睛帮助，看不清东南西北；神情也和知觉分离，表露自信，仿佛踩脚的并不是他。
一曲罢，巧云恨恨看辛楣，忍不住轻打他教训，辛楣尴尬的一路道歉，鸿渐则笑一路，手里酒险些要拿不稳。
到鸿渐跟前时巧云还恨恨跺脚：“你险些要把我新皮鞋踩坏——刚才跳舞我也该踩你的，你这时候力气真是大！”
辛楣挽着巧云，口里一直抱歉抱歉的讲，最后怕鸿渐跟前看了笑话，把巧云劝去和朋友聊天，终于清静半刻。
辛楣顺手从侍从手里拿杯酒，顺鸿渐目光也看那歌女唱歌：“怎么样？据说这个歌女是从上海请来的，你见过吗？”
鸿渐看台上刺眼的白光失笑：“模样今天是看不清了，再看眼睛要瞎掉——我在上海处处有柔嘉看着，至多去电影院看看电影，怎么会专程来舞厅瞧其他女人唱歌？”
辛楣摇了摇头：“不参加这种舞会也有其中的好。你瞧我在这重庆，成天不想也有人逼着过来，这么几句词我闭眼都会唱了。”
说着辛楣接上歌女下一句，尖着嗓子唱：“——我心里的花早已开——”唱罢得意看鸿渐，喝酒，结果不查被呛一下。
鸿渐抚掌笑：“唱证明是会唱了，连小女子娇弱都学了个入木三分——”说着拿他酒杯，“只是这酒不敢再喝了，再喝下去赵妹妹该身子难受了，你太太也要担心了。”
辛楣又羞又恼，正待夺了这酒杯和鸿渐吵，就听远远有一个女人声音大声喊“方先生！”
这声音叫着奇怪，听着像“慌先生”，鸿渐正奇怪这是叫谁，扭头见一个年轻姑娘披散一头卷发，一手提着膨胀厚重的裙子朝他招手，鸿渐认出是孙丽娜，朝她颔首。
丽娜见他理会，高兴笑起来，另一手揽着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往朝鸿渐跑过来。
鸿渐看她架势像是要拿重裙摆砸死他一样，慌得退几步想躲。
辛楣拽住他：“这不是孙局长千金？她不是你学生，你慌什么？”
被拦着不能走，鸿渐只能枪口前站着等子弹似的，僵硬站在原地，看着丽娜快速撞过来。
丽娜穿舞裙保持在国外的习惯，舞裙繁重华丽，并且露出一大片胸脯后背。
这样的穿着鸿渐在国外常看，在中国见到却反倒不习惯，话没说，脸先红了大片，恨不能拉过丽娜大片头发拉窗帘一样遮盖住她大胆的穿着，如果可以，最好再将丽娜直直看着他的灼热目光也遮住。
丽娜落落大方伸手和鸿渐打招呼：“方！见到你真高兴！”
鸿渐顺从的和丽娜握手，丽娜一直笑着，眼睛直直盯着他，鸿渐更羞臊，脸喝了假酒一样一路烧到衣领下，连握着的手都灼地疼。
丽娜和鸿渐介绍自己的舞伴，鸿渐一直避开她的视线，听到什么都只知道慌得点头。
丽娜介绍罢问他：“在旁边这位不介绍一下吗？”
鸿渐这才想起来辛楣一直在旁边站在，扭过头，果然见辛楣摇着酒杯眨眨眼笑着看他。
鸿渐想起来当时三闾大学就怪辛楣总撮合他和孙柔嘉，看他样子怕是又想拉郎，于是拽他过来对孙丽娜介绍：“这是我朋友赵辛楣。在国防委员会做主任，多亏了他的介绍我在能做你的老师——奇怪你们没见过吗？”
丽娜摇摇头，又高兴的和辛楣也拉手，握很久又摇了摇：“赵先生，见到你真高兴——我知道，我知道你！我爸爸说起过你，你长得真是好帅，和方一样帅！赵——先生！我可以叫你赵吗？”
笑容已经转移到鸿渐脸上，辛楣倒是没像鸿渐一样窘迫，但还是悄悄抽回手，笑着说：“当然可以，谢谢夸奖，您也很漂亮。”
丽娜又高兴地笑，兴奋的说了一大段话，全是法语，辛楣勉强听见你我他，其他全听不懂，悄悄退到鸿渐身边问他讲了什么。
鸿渐道：“大概意思是说你很厉害，夸你呐。”
跟着丽娜一起来的公子法文明显更好一些，一字不差翻译过来，的确是在夸辛楣，辛楣赶忙赔笑脸谦虚，转头悄悄和鸿渐用英语道：“这样语言不通，聊天都困难，简直是酷刑，你去她那里上课也是这样？亏你忍得了。”
回过身看丽娜努力睁大的扑闪扑闪的蓝色眼睛，突然一阵嫌恶，只好转过头看鸿渐。
鸿渐道：“我并没有说我听不懂，劳你担心——苏文纨是学法文，你当年追求她这样热烈，没有去学习法文献殷勤吗？”
辛楣当然有学过，只是没有学到流畅对话的地步，加上许久不碰，只记得最基本的音标了。
但还是反驳鸿渐道：“别讲苏文纨，我早就不关心她——”正准备讲这半年自己对苏文纨的态度，丽娜看见两人背着自己讲悄悄话，突然开口问：
“是谁——苏、文、纨？”最后一个纨字念得形近于软。
鸿渐吓一跳，看了看孙丽娜，赶紧把问题抛给辛楣，杵他胳膊道：“她问你苏文纨是谁。”
“我知道！我听得懂中文！”辛楣小声呵斥，然后信口道，“是……是中国神话里的女神仙——小方讲课时候没有和你讲吗？他在和我说你和那位女神仙一样漂亮。”
鸿渐惊出一身汗，瞪大眼不知道该瞪孙丽娜还是该瞪辛楣好，直挺挺傻愣着。
辛楣悄悄道：“放宽心，苏文纨去香港定居了，据说战争结束前不会回来。”
鸿渐恨恨道：“你想的倒好，她要是逢人就问‘你知不知道苏文纨’怎么办？”
丽娜看两人又聊起来，着急要加入他们的谈话，于是问辛楣：“你们中国人据说都知道中国神话，你知道其他女神仙吗？除了苏文纨之外的女神仙，漂亮的女神仙。”
辛楣听她口里一个劲说“女神仙”“苏文——软”的叫，突然也开始后悔，心里叫苦，还是问：“中国的神仙都好看，你想问什么样的。”
“有没有‘的’别有钱，有许多钱的？”
辛楣不假思索回答：“有啊，王母娘娘，有钱。”
丽娜高兴道：“真的吗？我喜欢——”讲一堆法文，不等旁边人翻译，自己就翻译出来，“她有没有喜欢自己的爸爸！有没有……睡觉！我喜欢——”
鸿渐本来看丽娜缠着辛楣，在旁边高兴看戏，在丽娜讲出一堆法文的时候听到一个单词，脸色一下子变了，瞪圆了眼，嘴也变成O型，赶紧拍辛楣让他别再问。
正巧这时巧云带着几个朋友过来，听到最后一句，于是问：“什么喜欢？”
辛楣也听明白了，赶紧挽着巧云，抢先开口说：“孙小姐，您还没见过内人吧，这是我太太——巧云，这位是小方的学生，对中国神话感兴趣，正问我们神话——”说罢朝鸿渐打眼色。
鸿渐会意，赶紧说：“是了是了，孙小姐，喜欢中国文化是好事，但是讲课的东西还是留着上课讲罢，来舞会不如玩的尽兴些。”
丽娜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眼睛转了转，看看过来的巧云，以及她搭在辛楣胳膊上的手，若有所思，最后对鸿渐道：“不邀请我跳支舞吗，方？”
鸿渐察觉到巧云的视线，孙小姐不愿意打招呼，可是孙小姐的礼仪并不是他教的，他没权管教，只能低着头，无视好几个小姐投来的目光，伸手邀请丽娜跳舞。
丽娜高傲仰头，领着鸿渐进入舞池。
鸿渐只顾着垂头想，原来流泪并不需要表现在体表，鸿渐自己心里已经落泪好些次了，心里的泪要流干了，麻木机械的跟着丽娜的舞步挪动。
鸿渐麻木想：好了，现在该辛楣嘲笑我跳舞了，还要带着他太太一起，这下辛楣刚才跳舞的事情可以在自己太太面前揭过了。
原先一曲罢要回去迎接辛楣的嘲笑，突然音乐停了下来，舞池了男男女女停下，疑惑的环顾其他人。直到有侍从打开所有通道的门，空袭警报的声音传进来，大家突然像被松开应激的猫一样，全涌着向门外跑。
鸿渐吓一跳，第一反应先去找辛楣，看见辛楣拉着巧云，左顾右盼似乎也在找他，辛楣身材高大，挤在人流里不倒，看见鸿渐，然后着急要往鸿渐身边赶，做手势让鸿渐往外走。
出去的人实在太多，辛楣被人挤得难行。巧云被挤得受不住，拉着丈夫要往外走：“辛楣！就让方先生跟着孙小姐罢，方先生不会有事的！”
辛楣去看鸿渐，见丽娜一直抱着鸿渐胳膊，她身形本就比一般女孩高大些，又穿了高跟鞋，看上去像一堵墙一样推着鸿渐走，想了想，最后只能点了点头，打手势让鸿渐赶紧往外走，然后护着巧云走了。
鸿渐个子稍矮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见辛楣了。一路上，鸿渐鼻尖萦绕着各种各样呛人的香水味，推搡间有人的胳膊撞过来，亏得有丽娜一路护着他，鸿渐勉强走出来。
鸿渐被挤的迷迷糊糊，终于到防空洞的时候跟被人打过一样，浑身泛着疼。
门口要登记的人喊他要防空证他也没有反应，丽娜挽着鸿渐的胳膊，咏叹一样说：“哦，可怜的方。”
然后掏出钱让人给开了个临时证件赶紧躲了进去。
市区里防空洞没法依山而建，是沿坡挖出来的，鸿渐进入之后有些暗，不小心在拐弯地方一磕，终于清醒了。
结结巴巴对丽娜说：“我的防空证……”他想起来丽娜刚给他办的防空证，有些后悔。这舞厅想来之后不会常来，在这么个地方买防空证实在不划算，况且不知道丽娜帮他交了多少钱，他怕丽娜带的钱多，一下子交了一年恐怕要好些钱。
丽娜会错了意，紧紧揽着鸿渐胳膊，亲昵的贴着他道：“没关系的，方，如果你介意的话，这钱就当做是我借你的。”
鸿渐原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被丽娜这么一说，这钱便不得不还了。
好在这次鸿渐不用担心着和丽娜说话，他和丽娜刚蹲下来，就有炸弹打过来，鸿渐想抽手却抽不出，只能顺着他和丽娜中国结一样的姿势捂着自己的耳朵，防空洞被余震炸地摇晃，土渣子落下来，有些稍大些的土块落在鸿渐头上，他有复而用手抱着头。
轰炸密度大的吓人，越来越多土块落下来，鸿渐顾不得形象了，不得已干脆着急抱着头，胳膊顺带捂着耳朵。顾不上丽娜怎样，他闭着眼努力保持平衡。
靠着身后土墙壁感受震动太大，不靠着墙又几乎要跌坐在地上。晃了几次之后鸿渐用鞋跟抵着墙勉强稳住。
鸿渐忍不住想上一次这样狼狈还是在去三闾大学时候坐车，再次体验又是和辛楣一起，该死，应该好好决断一下在来重庆的。
孙柔嘉现在应该很安全，是了，来重庆这么些天终于有时间想到她，实在不容易，但是不如不想，他现在宁愿在躲在防空洞挨一辈子炮轰也不想去成天和孙柔嘉吵架。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舞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