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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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四

　　“区区一世，不过百年，这身皮毛，可是千百世也修不来的修为。 ”司命扶他坐下，口气推心置腹，并不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岳仲书已身故几百年，还有挚友为他奔走计较，不惜放弃满身修为，实在令人动容。他日我羽化而去，不知谁还为我看顾这里。”

　　“星君是得天道的神祇，寿与天齐。”狐狸低着头，飞快地答道。

　　“那你呢？”司命看着他，“仲书生生世世不在这里，你就再孑然一身么？”

　　狐狸听他这么说，也不再打“挚友”的幌子，笑道：“小神出身低微，少时游手好闲，爱从脂粉堆里打滚，久了，反而觉得看淡了。”

　　“是吗？”司命笑道，“你如此看重他这一世，怕不是情愫已生吧？狐君，可不要言不由衷。”

　　狐狸被他问得一怔，脸上一红，苦笑道：“仲书灰飞烟灭几百载，我寻了他很久，初见之下，实在难以言表，也打心里想以我不老之身，伴他凡夫□□，生生世世。”

　　“其实凡人之躯，承受不了这种事。天道格局，也不是你随便改的。何况若不是这次的差错，秦家公子命好得很，你帮衬他，改了他的命格，破了他的气数，可能是害他。”司命轻轻击扇。

　　“便是如此。二来，”狐狸的声音明显低落下来，秦抒曜这次，和自己到底有没有关系，命书写好的，但命数的改变，这个很难说清楚，“我心里始终记挂着仲书。我知道他不是仲书。越是，就越不是。”他咬牙道：“对心头好，原来是分毫不能差的。”

　　司命先不置可否，然后笑道：“如此甚好，我便不客气了。不须你一身毛皮，只是事成之后，你便回天庭来跟随我五百年。可好？”

　　“好。”狐狸不假思索。又困惑道：“为何是五百年？”

　　司命站起身，好似要结束谈话式地拍拍并没有褶皱的衣服：“先定五百年。若是五百年你还愿意跟随我左右，那便再五百年。”

　　狐狸环顾清清院落，心知神仙左右随从，没看到并不是没有。

　　“你想反悔？”司命徐徐领着他往外走。

　　“不是。恕小神直言，只是星君何不要点别的东西，五百年于星君与我，都微不足道。星君做的大事，小神是做不来的……”

　　“区区凡人一世，我怎么好意思多要？若取了你皮毛，太伤和气了。”司命笑笑站定，“只不过，狐君，我劝你一句，灰飞烟灭的东西，是要回不来的。”

　　话音刚落，狐狸就发觉自己回到了凡间山上殿中，暗自吃惊。

　　过了片刻，有仙使来告诉狐狸司命的安排。

　　“有司命的同意，事情就好办多了。”莫凉长舒一口气，“只要五百年，难以置信。亏了你还一身赴汤蹈火的劲头。”

　　“这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错处，自然不会开高价。”狐狸没太在意。

　　“这可不同。就算如此，区区凡人的一世，也可以忽略不计。何必为你亲自下来改他的命格。”

　　“天官近年办事严谨多了。”

　　“自从你成了狐王，天上地下，可是有很多人想要你长伴左右，五百年倒真是开低了。”现在身边倒真是莫凉敢跟他这么说话。“只是你上去了，仲书怎么办？”

　　“星君说他命格好，不会再出事了。”狐狸也看了他一眼，“以后拜托你了。”

　　第二天，他们便去秦抒曜家中。本来那宅子自然是没有人了，秦家大宅大门紧闭，已经感觉到来自皇帝的压力。秦家父子在大宅深处，紧张地讨论对策。

　　他们的藏身处很隐蔽，不过对于妖怪和神仙并不算什么。

　　苍帝便是站在中间气势汹汹的男子，他才具很高，颇为自负，对时局，对皇帝疑虑的原因，分析得头头是道。他要以一己之身顶罪，被父兄强烈否决了。

　　秦抒曜眼睛望着地上的一片虚空，不知在想什么。狐狸忍不住去看他，想再隔五百年，要去哪里寻这个人的身影。

　　苍帝之劫，是决不能动的，要一动，必遭反噬。而仲书的可以改，却因为苍帝的劫数不能大改。也就是说，秦家必遭剿灭。可如果遭灭顶之灾，秦抒曜能不能独活，又是要费一番心思。可是现在已经托了司命，想不了这么多了。

　　司命只问了他一句话：“你要他死，还是他活？”

　　当时狐狸想了很久，说：“我要他活。”

　　司命笑了：“是了。我知道，他若死了，你有多不甘。若活着，你倒是乐得折腾了。”

　　只要活，就有希望，他当了这么多年走兽，不管遇到什么灾祸，从没想过死。他当年看季霖季常胡沐，无不死里求生，所以，他一定要仲书生，覆巢之下，能活下来，已经是大运气了，这份运气，难道仲书不该有吗？

　　苍帝之祸，在于谋反，诛连九族的大罪。

　　时值建都五百余年，前几代皇帝文治武功，创造出几百年的盛世。但毕竟皇朝气数已尽，弊端显现，偌大的国家，运转不再那么灵活，贪腐横行，国库也慢慢被硕鼠蛀空。

　　国库空虚，军队就发不出粮饷，士气不振。这自然是有可乘之机的。不过命书上说，苍帝还未事发，就被皇帝先发制人，军队出其不意冲进秦府，活捉秦府上下，不日问斩。

　　“窝囊。”狐狸摇着头说，用扇子遮住半个脸，只露一双眼睛流露出遗憾。

　　“你就是见不得英雄气短。”司命静静地笑。

　　狐狸见他笑也是静静的，想上神气度果然不可揣测。

　　要改命格，两人便是天神身份下凡，除了必要的身份隐匿，能用的法术极为有限，带不走一个大活人。而凭他俩，想要劝秦抒曜弃族人脱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现在秦家已经被监视之中，难度也加大了。

　　“其实命书改一点并没什么关系，只要目的达到就可以了。”司命说，他翻阅命书，看苍帝之败，当然是败于准备不足，皇朝虽颓败，却不是他想像中的一推即倒。皇帝一开始还有不忍之心，后来因为他一个信使形迹败露，要送出城的蜡丸被呈到圣前，里面策反的纸条即让龙颜大怒，当下下了杀令。

　　“这里可以改一改。”司命当时说道，“我可以让他的信使出城，即时功亏一篑，也是个死。不过混乱之中，我们可以把秦公子送出城去。”

　　秦抒曜是一介凡夫，可是司命口中还是称他“公子”，到哪里都维持着他的星君风度，其他却一点都不含糊。

　　事情要复杂，狐狸有想到，可命书可以这样改，他有些意外。要在混乱中保得秦抒曜性命，要好好合计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