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66、60

　　六十

　　胡灵看着少年倒下去的样子，反倒想起了邓观应。

　　他其实几次想去找邓观应，终狠狠心没有成行。邓观应有时经过狐狸庙，也有进去拜拜，不过常是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后人才把那修成了狐狸娘子庙，只不过口口相传演绎，成了后来传说中的书生与狐狸娘子的模样。

　　胡灵心里清楚，他和邓观应对彼此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情分，否则不会一直庇荫邓家几世。不过这情分，见面了反而互相有些尴尬，不如一世不见好些。

　　可听说仲书真魂转世，自己倒是一下子就来了。因为那是确实无疑的。

　　其实这世上，根本没什么是确实无疑的。

　　秋夜里风凉，他看着床上裹着被子大睡的秦抒曜。少年脸有些红，好像睡得不太安稳。胡灵便走到窗边去把窗户关上。

　　秦抒曜反倒好像睡得更不踏实了，一下子坐了起来。

　　“怎么了？”胡灵关切地问道。

　　秦抒曜涨红着脸，拍着胸膛道：“胸口难受。”

　　胡灵倒了水给他喝，自己到外面要了桶来，这时喝饱了水的秦抒曜看到了，便上来扶着桶就是一阵大吐特吐。

　　想必他自恃酒量不错，可能真没有醉过，毫无经验的样子。

　　胡灵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只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后来又去要了温水和面巾为他擦脸擦身，少年的手很软，任他摆布。小二进来把东西拿去倒了，回头问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胡灵打发他走了，把秦抒曜扶在床上，掖好被子。

　　少年清醒了许多，用尽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四郎，你真是个好人。”

　　果然是醉了罢？

　　我是因为你是仲书才好哩。胡灵想。又想：或许我本来就不错。

　　少年看着他的黑亮的眼睛动了动，甚是可爱，笑了：“你要是老想着他，是不会真正高兴的呀！”

　　少年明明醉了，可是握住胡灵的手还是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苦闷怨怼，更没有低姿态地求爱，只是关切地安慰他。

　　胡灵觉得很不同。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我总是想让你高兴一些。”少年闪着大眼睛道，手上加重了力道，却不轻易碰他。

　　其实曾一杭也宽慰过自己，季霖也讽刺过自己，甚至天机娘子也隐晦地提醒过自己，不过为什么他们的话只不过让自己认清仲书不会回来的现实而已，克制住了悲伤。而秦抒曜好像不同，只是简单一句话，好像把自己内心的那些灰蒙蒙的东西翻了出来，晒在阳光下，再柔软地安抚几下。

　　胡灵觉得很委屈，在这孩子面前，好像突然又变成了当年那只什么也不懂的小狐狸。

　　他真的只有区区十几岁，而不是当年说不清到底是几千几百岁的仲书。

　　秦抒曜看着他，漂亮的小脸上带着很亲切的笑容，“那个人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胡灵很难过，却并不是一直以来抑郁的难过，心里的阴霾好像被摊开了，化作暴雨洪水倾泄而出。少年的手不同于仲书的手，仲书的手很冰凉，他的却很温暖。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对不对？”秦抒曜有把握的神情像极了仲书，眼里却是比酒还浓的感情，却不同于邓观应的愁苦与为情所困，而清朗得坦然。

　　“……”胡灵表情一下子有些无助，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秦抒曜面前会这样。他是个孩子啊，不是仲书不是仲书！要是眼前的人真的有让他放下心防的魔力。

　　“不要难过了。”秦抒曜克制着自己的大舌头，勉强撑起来一把抱住胡灵。

　　少年的身体滚烫滚烫的，虽然瘦削，却很结实。狐狸被他抱着，与他躺在了床上，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少年身上的酒香扑鼻而来。

　　“你要想我，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过我不是他，你要把我想成他，你也不会高兴的。你要学着慢慢忘掉他。”

　　胡灵哭了出来，在他怀里低低抽泣：“他真的很苦……真的很可怜……可是我不会离开他啊，他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说他觉得很苦楚，仲书嫌弃他，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又说，仲书也很可怜，仲书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些都没有关系的。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呀。”秦抒曜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一边感到胡灵的泪水打湿了自己前胸的衣衫。

　　灯灭了，他听着狐狸抽抽搭搭地一直翻来覆去说着仲书的事，有些听得懂，有些听得根本就是云里雾里，本来醉意上涌实在想睡觉，不过实在不忍心扔胡灵一个人，只得强撑着一直到他睡着，才一下子放松，沉沉睡去。

　　第二天，秦抒曜仍是很早醒来，看见胡灵仍抱着自己，很开心。他正要起身，却被胡灵一把抱住：“做什么？”

　　“起来收拾，今天不是要回金陵吗？”秦抒曜摸摸脑袋。

　　胡灵暗暗惊讶，难道他完全没有想要在床上多缠绵一会儿的想法。

　　“怎么了？”秦抒曜问他。

　　胡灵反而有点尴尬：“啊……没什么，你去罢。”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么？”秦抒曜又用力抱了一下他。

　　“这个……回去做什么？”

　　已经拆穿自己不是凡人，再回去学堂傻坐有意思么？

　　“念书啊。”秦抒曜一下子坐起来，“我忘了，你不用念书。那你来做什么呢？”

　　“来……”啊……不是来找你么？胡灵突然有点说不出口。

　　“那我自己回去了。唉。”秦抒曜并没有再问什么，披着头发起来梳洗，狐狸看他坐在镜前梳头的样子，突然心里痒痒的，可是秦抒曜毕竟是男孩子，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让狐狸有些看不够。

　　“你不用梳洗么？”秦抒曜问盘腿坐在床上的他。

　　胡灵正要动弹，却见秦抒曜端着清水放到床前的架子上：“用罢。”

　　他有些惊讶，秦抒曜也有些脸红：“我可没对谁这么做过。我是男孩子，我娘说以后得老婆给服侍这些哩。”

　　说着，就拧了巾布递过来，解释道：“我是看你昨天晚上照顾我我才这样的。”

　　“哦哦。”狐狸也不好意思起来，接过来就蒙住了脸。

　　怎么办，好像有点高兴。

　　“呐，四郎，你是个什么呢？”秦抒曜在他面前弯下腰，看着他的脸，轻轻问。

　　胡灵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把面巾扔回了水里，眼睛眨了眨。

　　“啊……我这么问是不是不妥？”秦抒曜担心这在鬼神界问是很冒犯的事，连忙问。

　　“砰”地一声过后，眼前起了一道白烟，秦抒曜定睛一看，坐在床上的美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银光闪闪的狐狸，那狐狸身后，还拖着九条冒茸茸的大尾巴。

　　人狐相对了半晌，狐狸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眯眯眼睛。

　　“胡……胡兄……四郎……”秦抒曜喃喃道：“你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