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16、16

　　狐狸讨了个没趣，坐在地上张大嘴巴，讨好道歉全说不出来，生怕仲书把他赶出来，没想到仲书说完，翻身躺下。狐狸脸上直发烧，转头看纸窗外月光如水，没有人注意他们屋里这一出，一切都安静地梦乡里。

　　“华清地偏，我不喜欢那些村妇。”

　　他记得第一天见面，带仲书去烟花之地时，仲书说过。

　　明明就喜欢村妇，还说不喜欢。

　　明明和自己有肌肤之亲，在这又推得一干二净。

　　“那我也想试试，但她们看不上我。”

　　怕是天女也是试过了。

　　这人就是什么都试试，怕是什么都不真心喜欢。

　　就算真心喜欢，也绝不是自己，他难以自持地自惭形秽起来，赌誓要跟着这些神仙好好学习法术，好好修行，再不要让人瞧不起。

　　想着想着，心里千头万绪，反而睡不着了，也不好意思再爬到床上去与仲书共枕，只得推门出去走走。这山坡太小了，没什么看头，倒是让他在山下寻着一石洞。他爬将上去，借着月光修炼狐珠，那狐珠圆圆，一会儿鲜红，一会儿银白，十分光滑美丽，狐狸盘腿坐着，把它用真气托于胸前，看着看着，出神入定，其他想法都消弥了。

　　狐珠吸收月华光芒，越来越亮，整个洞里流光溢彩，他觉得从来没有到达过这个境界，心中又激动又紧张，看着那珠子在自己的注视下，在自己心血的灌注下熠熠生辉。突然，山洞震了一下，狐狸有些头晕，以为是太入神的错觉，只听轰隆一声，他的眼神才从迷迷糊糊中重新清亮起来，看清四周正在往下土石屑，漆黑的洞口好像有很多影子匆匆掠过，狐狸闪念而过，想起过去在榆塘修炼，一定要找狐家重地，是他们的山头地盘，没有人敢随便进犯，这里虽有道观，但并不清楚环境风水如何，自己在这修炼，实在是——实在是太不知死活了。

　　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现在洞内还一派神光，黑物蠢蠢，却还在徘徊，狐狸惊恐地脸都扭曲了，只知道马上收起狐珠，狐珠一经藏匿，神光立渐弱，狐狸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与此同时，一阵黑风迅疾卷进洞，向他击来！

　　砰！
　　狐狸睁开眼睛，是一个白色的背影，那双剑上的寒光，他仍认得出来，是仲书，长发披散，赤着脚，变成青年模样的他，竟这般高的。那黑风被一击，迅速退了回去，洞外呼呼作响，很快就平息下来。

　　仲书回头一看，洞内被他的神光镇住，全是白色蓝色的光。狐狸看他脸上双眉紧蹙，目光严厉，吓了一跳，想自己又惹祸了，这下他真的要赶自己走了。他张口想说什么，却浑身发烧，愈要平静愈如大火焚身，一时竟要窒息，双腿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他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那么大一滩，把仲书的长衣下摆也溅红了。

　　“仲……”他没说完，仲书那在他看来愤怒也绝美的脸庞渐渐模糊，成了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胸口还是火辣辣地烧疼，狐狸绿色的眼睛如同黯淡的绿火，在黑暗中悠悠地看着，这似乎是仲书的房间，鼻子再用力闻闻，胸腔又一阵疼，不过确是仲书的味道没错了。

　　他松了口气，保持大字躺着一动不动。

　　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不，不只一个人，两个……狐狸的心提了起来。

　　“仲书说他修炼时被打扰，差点走火入魔，现在伤了内脏，动不了了。”

　　“嘘——”是女人的声音。

　　然后那三姑娘坐了下来，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还烫得很哩。可怜得紧。”

　　那女人身上似乎有奶香，闻得狐狸想起母亲，差点委屈地掉下泪来。

　　“我带了些白粥，里面参和了炖烂的肉末，喂与他吃……现在伤得那么重，也吃不得好的。”说着，便是打开篮子粗布窸窸窣窣的声音，土瓷罐被打开，食物的香味带着热气萦绕在屋里。

　　“三姑娘。”门外的声音，正是仲书。

　　仲书走的声音比女人还轻，狐狸心里一下一下，跳得都比那响！

　　“他伤得重，喝水都难，你动不得他，我来罢。”

　　“好。”三姑娘听话地站起来，那女人温暖的气味渐渐没了，小道士也尾随而去。狐狸迫不及待地等门关上，那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和仲书，这下，仲书见他没醒，又把食物盖好，这下，慢慢地，满屋便是仲书的气味了。

　　仲书坐下，靠在床头，一腿伸直，一腿曲起来，也伸手去抚狐狸的头发，这回，仲书的手一点也没想像的冰冷，而是温暖而富有人情味，狐狸仿佛坠入无边的、巨大的黑暗，那是最温暖最宁静的梦乡，让他不愿醒来，以致他巴不得每一丝白发都在仲书指间缠绕，不让他离开。

　　仲书手触碰到他胸口，狐狸起先有些害怕，却发现不会像被其他东西碰触那样疼痛，反而那几近破碎的内脏痒痒的，热热的，酥酥的，麻麻的，总之是一种极舒服的感觉，似乎又合在了一起。

　　“我又不是真赶你出去，何至于要弄到这个样子。”

　　狐狸没有睁眼，只听他开口对自己这般温柔地说话，就想一世陪在这个人身边。

　　“不过，也好，让你长个教训。你在榆塘无所谓惯了，出来可是处处有险的。”

　　仲书的声音里的柔情若有似无，他一惯如此说话，不知别人作何感想，狐狸每次听到心里都十分难耐，又摸不着他心思，这次亦然。不过，现在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只平躺着，不敢压迫到五脏，更不敢运气牵动，呼吸都有痛感，只心里稍稍作想，却不敢太不安分。

　　他看不见仲书，也没法转头去看他，视线很模糊。所以干脆也不睁眼，想着昨夜仲书披头赤脚的模样，大概是刚从床上跳起来……哎，真是再漂亮不过的小神仙！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动心的小神仙，被遗忘在这荒山野岭里呢？

　　狐狸动了邪念，伤口作痛，连忙不想了，这时，嘴被轻轻拨开，一股暖流注入，再尝嘴里有些发苦发涩，大概是仲书给他灌的汤药。这下，身上更舒服了。

　　真好，若死在这一刻也值了。狐狸浑身软绵绵的，心满意足地想。

　　想着想着，飘飘然中，他听到一阵嘶嘶的声音，再闻那气味，原来是仲书正大口大口吃着三姑娘给自己送的热气腾腾的瘦肉粥！

　　五张机，无情月影共薄菲，有心莺鸟花枝戏，闻声肠断，柔情谁系，泪涌掩衣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