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132、107

　　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炸裂在狐狸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

　　又一阵疼痛袭来，狐狸忍不住浑身颤抖，本来趴着，不得不仰天躺着，让狐尾贴在寒冰床上，去减轻那种挫骨之痛。

　　这样，他就看见了仲书惨白的脸。看见他黑色未束的长发垂下来，一双过去清澈的眸子透着忧愁和难过。

　　那是个青年男子的脸，还带着少年气。

　　仲书一直是个美人。他突然想起来。

　　狐族不缺美人。可是他知道仲书的美不一样。

　　但是他实在是比自己强太多，而且经常变成孩子模样，自己不敢对他的外貌作过多评价，仿佛想太多是亵渎他。而他现在一脸憔悴地坐在自己床前，低眉顺眼地说疼自己，狐狸终于可以在心里仔细打量他几眼，略略几眼，还是觉得心跳难平了一下。

　　随后，他便被再一波疼痛席卷，眼前一黑，五官揉在一起。在钻心疼痛之间，他闻到仲书身上的清香，果然，仲书上了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我的小狐狸，你受苦了。”

　　狐狸虽然兀自挣扎，但白发还识得仲书仙元，听他召唤，乱飞纷纷。

　　他眼里空空洞洞，只看着床顶，突然感受到仲书身上的颤抖，说不出来的空虚。

　　这个人，终究是弃自己而去的那个。

　　什么有情有义，什么仁至义尽，都是他的借口。他觉得处处好事做尽，就不给自己留一分余地。

　　纵然见他第一次泪流满面，见他痛哭告白，还是无法回头，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敢再离他太近。

　　仲书，我不是怪你，我是怨你，我还怕你。

　　狐狸闭上了眼睛，任周身疼痛如同烈火，将自己吞噬。

　　口渴，口渴，他意识恍惚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有什么清凉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舌尖。

　　他贪婪地去舔，去吸，好似有点腥甜，不由自主孜孜不倦吸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大吼：“仲书你做什么？”

　　狐狸忍着痛，竟然感到疼痛减轻许多，力气也回来了一些，睁开眼睛看去，房间里已经是掌灯时分，自己竟是在仲书腕间吸食他的血，这是吸了多久。

　　仲书眼中带着痴狂，和疲惫，还有欣喜：“你醒了！”

　　狐狸震惊地看着仲书，用袖子一擦，果然白衣上一片鲜红。

　　他又这样！

　　要怎么还才还得清！

　　曾一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俩，好容易挤出一句：“仲书，你这样两天了吗？不要做傻事！”他还没说完，就被仲书抬手赶走了。

　　狐狸听了“两天”，心中惊惧，再不肯吸食他的血。

　　仲书不语，握着腕间，一会伤口便愈合了，只是脸色依然苍白。

　　他转头望着狐狸：“四郎，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狐狸擦了擦嘴角的血，苦笑道：“我欠你的，仲书。咱们就放过去罢！”

　　“我们谁欠谁的，说不清楚了。我只要这一次，你同我一起走。”仲书声音还在前所未有地颤抖。

　　狐狸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撕碎扬在空中的纸屑，痛极爱极，却什么都抓不住，现在只想纷纷扬扬无牵挂。于是沉默不语，不回答他。

　　“好。我知道了。”仲书站起来，狐狸看着他，心如刀绞，却什么也不想说，也不知该说什么。

　　仲书被他吸食了两天的鲜血，此时虚弱无比，想起身离开，竟双腿发软。狐狸虽然恢复了一些气力，一时还坐不起来，哪里能起来扶他。

　　终于憋出几个字：“你坐坐，别乱动了。”

　　仲书笑了笑：“不妨事，我倒杯水给你喝。”

　　说罢，竟真的颤巍巍地爬起来，慢慢地走去一边给狐狸倒水。狐狸看着他头发微乱，白皙修长的手指没有一丝血色，愈发动人，两片薄唇微微颤动，他连忙别过头去。

　　突然听到一声脆响，他回身看去，仲书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是不是仙血给的力量，狐狸竟然一下子站了起来，抱起仲书，唤他名字。仲书已经有些回转过来，微微睁开眼睛，轻声道：“四郎，别下床，你会痛。”

　　狐狸离了冰床，果然疼痛有些觉醒，连忙连拖带拽把仲书一起搬到了床上。

　　这一下，再也没力气动了。纵然冰床刺骨，仲书的热血在他体内翻腾不已。

　　仲书意识恍惚，再没有曾经那样云淡风轻的模样，模糊间喊着狐狸的名字，狼狈不堪。丝毫不像昨日与天下鬼神为敌的上仙。一边哭得泪流满面，一边喊着四郎和说一些胡话……

　　这都是狐狸过去梦寐以求的，甚至比他自己想过的更甚，可事到如今他再也高兴不起来。

　　“仲书，”狐狸看着床顶，“这些年你我欠来欠去，没个尽头，我真的乏了，真的还不起你了。”

　　狐狸下山那天，仲书还没醒。

　　天机娘子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

　　他突然明白云游有多快乐。彻底不去追随一个人有多自在。

　　他在一片闹市区买了一套宅院，设了很强的结界，不让人找到他。天天浪迹在人间花天酒地，每天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再摇摇晃晃回去。

　　玩够了，他就去天上找司命，司命喜欢他，但是他也不想拘在天上做什么神兽。每次上去都是找司命喝酒。

　　“好不容易保住了狐族，挣回了性命，你就这么一直喝下去？”司命总有点看不下去了。

　　“就是差点喝不着这好酒了，现在才分外珍惜。”狐狸醉醺醺笑着。

　　司命笑道：“你不打算打算接下去怎么办？”

　　“大不了闭关上几千年，或者云游四海。”狐狸揉揉眼睛，真是有些不稳了。

　　“我这里你随时可以来，也随时可以留。”司命恳切道，“今晚便住下来罢！”

　　狐狸摇摇头站起来：“还是我那狐狸窝住得舒服！”

　　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袖子一挥，便来了一片祥云，他扑倒在上面，那云便腾空而起，送他下界。

　　司命不放心，跟在后面。

　　到了狐狸府邸门口，司命扶狐狸进了门，还要再往里走，却被狐狸拒绝了。他叹了口气，道：“四郎，你既然不愿意和仲书在一起了，能不能想想我的好？”夜风吹动他的头发，真是个美男子。

　　狐狸用残存的理智，扶着入门的小桥站直正色道：“多谢星君垂爱，小妖现在真容不下那么多事，过段时间，我一定好好答复星君。”

　　待司命出了门，狐狸从袖子里掏出刚才从天上顺手拿的美酒，又喝了起来，入门处的莲池倒映着一点星光月影，他倚在桥上，举着酒壶邀明月，没想到手一个不稳，酒壶就往下掉，他连忙伸手去捞，竟从桥上倒栽下去。

　　还以为要变成落汤鸡，却觉得身上一软，然后身体被什么一托，竟又回到了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