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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江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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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风
荣府南花园的风雨廊里,两个半大的丫头一人捧着一只点心匣子,在芭蕉边凑头说话。
其中一个伸手就去掀另一个怀里的点心盖子,那一个捧着盒子侧过身:“我这一盒金丝阿胶枣,三姨太心里都是有数的。”
伸手的那个扁扁嘴,打开自己那只黑漆描金点心盒,从果碟里面抓了两颗陈皮梅,自己吃一个,又往对面那丫头嘴里塞一个。
“就你们三姨太最小气。”
“这是三姨太养嗓子的秘方,她日日吃惯,不好不吃。”
先头那丫头撇撇眉毛:“老太爷都长远不听昆腔了,她吃这个有什么用。”如今是五姨太最得宠。
“老太太大日子里点她唱呢,你没见这两个月连牌局也少去了?”
荣家老太爷老太太的大日子,八旬双寿,要再办合卺。
那一日大宴宾客,一切服饰礼仪俱按新婚的规格来。
“那叫什么……重谐花烛!”
“美国的英国的日本的全都叫回来了,三姨太怎么好不上心。”
天天就吃这一盏蜜泡的枣子,不仅为养嗓子,还用来减腰身。
三姨太当了多年的姨太太,麻将桌上一坐必要打八圈,戏服那是早穿不上了,既点了她唱,她得先下下膘。
两个丫头正想再偷食,猛瞧见月洞门后头站着个人,吓得噤住声,再一细看是个梳着如意髻,一身青衣裙的少女。
又都齐松口气,立起来唤一声:“白小姐。”
白小姐是前两天才来投奔荣家的亲戚,说是亲戚也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
荣家家大业大,姻亲多得十个手指头头也数不过来。每年都有这样的人上门,有的打发几个大洋,有的留一顿饭食,像白小姐这样孤女带着个老婆子的倒还真没有过。
大少奶奶正忙大日子的事,老太太进了暑日身子又不好,大少奶奶还没寻着空把这事报上去。
但白小姐说是老太太这边的亲,那就在南花园里住着。
也是一桩好处,南边只有老太爷老太太和几房姨太,人少清净。北边人杂,她一个孤女住长了出了事可不好。
三姨太的小丫头憨实些:“白小姐怎么自己来厨房?玉雁呢?”
玉雁是大少奶奶分配给白小姐的丫头,听说原来在大少奶奶房里就跟大少爷有些不清不楚。
大少奶奶一杆子把她支到南园,想回去就不容易了。
几个姨太太打牌的时候闲磕牙,五姨太赞这招高明,四姨太刚输了牌正气不顺,搭嘴便说:“高明什么?倒不如纳了,能有几天新鲜劲儿?”
五姨太疑心四姨太阴阳,那一下午都没好脸色。
白念祯只微微一笑:“玉雁头晕,我让她歇着了。”
她一身旧式青裙,通身无饰,眉不翠唇不朱,却偏偏素里带艳,越素越艳。
两个小丫头心知玉雁摆明了是偷懒,三姨太的小丫头说:“那白小姐也该说一声,不拘叫咱们哪个跑腿,哪能您自己来呢。”
白念祯又是笑一笑:“不妨事。”
她就想每天能早点吃饭,孙阿婆还等着呢。
眼看白念祯往厨房去了,五姨太身边的丫头便感叹起来:“白小姐真是性子好,玉雁这样的要在五姨太眼前,十个都打死了。”
三姨太身边的小丫头便笑:“那你呢?你天天偷嘴,五姨太打没打你?”
二人又一路说笑着出了月洞门,分开两头走了。
白念祯提着点心盒子回去,孙阿婆远远看见就跺着一双小脚过来:“大姑娘真是,丫头们再偷懒,你也不能自己去!失了身份!”
白念祯雪白脸上时常挂着笑,放下食盒掀开盖儿:“我饿不得,不等。”说着往孙阿婆手里塞了块绿玉糕。
“厨房里今天有莼菜敲虾,等会儿就给咱们送来,我要是不去,哪能尝着鲜?”
孙阿婆一口绿玉糕都咬不下去,捏着糕点红起眼睛:“你是白家的大姑娘,怎么敢叫你做这些事。”
“穷亲戚投奔,有这还不够好的?”
孙阿婆又念叨:“就该把信物拿出来,你也有个身份。”
白念祯泡了一茶来,许是荣家真阔气,许是老太太的亲戚到底多沾三分光,给的茶叶竟不错。
她依旧是笑:“阿婆,你还没看明白?问亲戚都问了两回了,可见根本没人记得这门亲事。”
这时候把信件信物拿出来,难道荣家就会重视,荣家只会尴尬。
“那……那大姑娘往后要怎么办?”孙阿婆自知年纪大了,有没有往后还另说,可白念祯才十七岁,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在上海总比留在杭城有活路。”她能带着孙阿婆摸到荣宅的门,还能进来有间屋住,总比担惊受怕要强。
“外头必还在找我,他们不敢进荣家,咱们就先厚着脸皮住下去。”
这些天她日日翻报纸想找个工作,等到找她们的人散了,她们得有个去处。
白念祯去厨房拿了三回饭,大少奶奶身边的丫头玉兰送来两块洋布料子。
“大少奶奶说了,往后有什么直管找她,白小姐是老太太的亲戚,再没有怠慢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可白念祯到现在可连荣老太太的面都没见着。
“过两天裁缝上门,到时请白小姐过去。”
这就是为了大日子准备的,到时候家中所有人都要给老太太贺喜,白念祯既然打着老太太亲戚的招牌,衣裳就不能太寒酸。
白念祯看了先赞一声:“这印度缎虽好,我如今穿着不合适,倒白费大少奶奶的一片心。”
丫头闻言先是一怔,荣家人人都拿白小姐当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她一眼倒能认得出印度绸。
原来她日日不是青就是蓝,是有守孝的意思。
两块印度缎最终还是没拿走,白念祯推过一回,就受下了。
丫头回去告诉大少奶奶:“保不齐是真亲戚,家里没人才来投奔的。”
大少奶奶细眉微蹙,躺在神仙榻上让丫头给她揉腰捶腿:“你让玉雁把事情摸清楚,能进五服里的就报上去,出了五服的也不必见老太太。”
这边早都住上洋楼,听上唱片,跳上舞了,也就是这会儿能把五服拿出来数。
玉兰道:“她连饭都不敢拿,还肯打听事儿?”
大少奶奶口角含着笑意,并不答这话,只说:“既是真亲戚,更不能怠慢,再送两块到南园去。”
玉兰让玉雁打听事,玉雁跟孙阿婆打听,孙阿婆嘴紧,不肯把要紧事跟个偷懒耍滑的丫头说。
玉雁便当她们真是打秋风的,回报:“不知哪个亲戚小姐,远得都没边了。”
给了两块能做旗袍的印度缎还不够,又要了两块,就是捞也够本了,竟还住着不肯走,想是大日子那天等着领喜钱。
大少奶奶看了眼玉兰:“这回你可走眼了,行了,到时候把她请走,至多再搭两张船票车票。 ”
反正车票船票和衣裳料子的帐全是挂在在南边,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