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川》果酱松

17、第十七章

　　半年后，秋风清爽，度君山的海棠树下散落着红彤彤的果子。

　　刚从锦绣堂罚抄完的阿姚一路小跑，在路过一众在树下捡果子的师兄弟后，跑到悬崖边的石头边。苏师姐从山下回来之后就特别喜欢在这里坐着。

　　“师姐！陈清这次小测拿了乙等，气得脸都歪了，自己没背好书，还去质问陈夫子，真没气度！”阿姚皱起小脸，指责着陈清，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嘻嘻道：“但是师姐这回又拿了甲等，按照度君山的规矩，只要连续拿二十一次甲等，就可以下山自立门户了，师姐已经是第二十一次了，哇，师姐好厉害啊.....”

　　阿姚双手托腮，满眼星星地望着苏知予，但苏知予似乎没有比刚才开心。

　　“师姐不是一直想下山开一家女子书院吗？”阿姚胳膊支在石头上，歪着脑袋，呆呆地问。

　　苏知予看着远处隐匿在朦朦胧胧的大雾中的山峰，片刻愣神，不知怎地，最近老想起沈砚。

　　她叹了一口气：“之后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在山上呆着。”

　　“啊......”阿姚还想说什么，但是转过头发现了不远处已经站在那里很久的程肃，愣了愣，默默离开了。

　　苏知予回头，发现了程肃。她从石头上跳下，毕恭毕敬地行礼，轻轻喊了一句：“师父。”

　　师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苏知予此刻再不想搭理人，也不会伤了师父的心。

　　苏知予盯着程肃手中因握剑磨出的厚茧，忽然问：“师父，世上已经没有皓江月了，您为什么还在练虎吟霄？”

　　程肃沉默了一会儿，指着剑阁外的那颗海棠树说：“你看那颗海棠树，它的一生要经历很多次开花、结果和凋落。一套剑法也是如此。”

　　他收回手，捋着胡子缓缓道来：“唐寒尘一生潜心研究剑法，曾创建出天下最强的剑法，而他言传身教的弟子却仗着这套剑法，引起了当时的一场腥风血雨。

　　于是他为了杜绝这类悲剧，将一套剑法拆分成两套，并经过无数次的修改，最终有了虎吟霄和皓江月，希望二者相辅相成，相互制约。

　　所以，江湖上都说虎吟霄是莽夫之剑，亦是枭雄之剑，只有在皓江月在旁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苏知予屏气凝神，希望师父能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想琢磨出唐寒尘拆分前的完整剑法。”程肃道。

　　“.......”苏知予的肩膀动了动，垮了下去，失望地说：“原来是这样。”

　　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程肃忽然皱起眉心。

　　“我以为你已经懂了，”程肃负手而立，用他从未用过的语气，厉声训道：“你在云尘山已经给出答案了，虎吟霄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不是吗？”

　　‘虎吟霄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沈砚也给出过同样的答案。想到沈砚，苏知予觉得心头一阵酥麻、震荡。

　　程肃好像想到了什么，收起了厉色，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叹道：“今日，逾白修了一封书信回来，这次去京城，他见到了郑霄，说那孩子尸身找到了，已经葬下了。”

　　苏知予一愣，显然没想到师父会忽然提及此事，她缓缓低下头，眼眶发红。

　　“听闻是上个月黄羽带着弟子们重建云尘山时，在悬崖下找到的，这也难怪你们当初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程掌门离开后，苏知予斜斜地靠在石头上，直到天边最后一丝残阳被黑夜吞没，她才踏入剑阁。

　　晚修的弟子们手里拿着剑，排列整齐地练习剑法，大师兄站在最前方，偶尔出声指导。

　　她进来后，小弟子们纷纷投去目光。自从得知是苏师姐查明血魂案真相并帮黄山主打败魔头救了所有人后，他们更加崇拜苏师姐了！

　　忽而，第一排最边上的陈清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真有那么厉害，还能死了一个在哪儿？”

　　陈清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到，苏知予蓦然顿足，小弟子们大气不敢出一个，气氛陷入冰点，七嘴八舌的嘀咕声逐渐消失。

　　此时才刚入秋，有个小弟子却打了个寒颤，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大师兄瞪了一眼陈清，又担忧地看了一眼站在最后盯着自己脚尖的姑娘。

　　正当他招呼着所有人专心练习时，程肃走入剑阁，小弟子们的注意力又被师父拉过去。因为师父一到晚上就会闭关，所以弟子们这个时辰见到师父都心生疑惑。

　　程肃面朝众人，道明来意：“下个月是团圆节，离家远的可以明日便可动身，还有阿姚...阿姚呢？”

　　弟子们脑袋四处乱转，可四下都没有阿姚的身影。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默默举起手，乖巧答道：“姚师姐刚才说要去厨帐一趟。”

　　周围几个弟子笑出声，心里了然，阿姚又要挨罚了，他们期待地看向师父会有什么反应。

　　程肃长叹一口气，甚至有些怀疑当初选她练剑究竟是对是错，无奈道：“她家里来信说，让她务必下个月团圆节赶回家，你们记得告知她一声。”又嘱咐了几句，最后看向站在最后的苏知予，“知予，你出来一下。”

　　剑阁门口，树影摇曳，屋内传来弟子‘嘿—哈—’的训练声，程肃负手站在苏知予面前。

　　“你兄长来信说，他将要从平泉回来了，希望能与你一见。”

　　苏知予怔了怔，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迟疑道：“师父刚才说什么，我兄长？”

　　苏家有三个孩子，苏宥海比她大三岁，从小就冷冷冰冰的，不喜欢和她说话，甚至连巧言令色的苏知澄也是从小看着他的脸色长大。

　　父亲喜欢沉默寡言的兄长和能说会道的阿姐，而她既不是男孩，也不会讨大人欢心。每逢过节时，父亲只会带他们出门去，回来时手里都会把玩着新鲜的物什儿。

　　那个时候，苏知澄经常在她面前显摆，会在院子里大声与丫鬟们形容世家长辈是如何夸赞她的。

　　说完全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小时候，懵懂的苏知予也曾尝试学着苏知澄那样讨好他人。

　　记得有一次，工部尚书的夫人来做客，陈夫人冠服华丽，与母亲打趣着哪里的布料最好看。苏知予便想模仿苏知澄的语气和表情去讨她的欢心。

　　她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挪到陈夫人面前，极力扯出一个笑容，想主动夸赞陈夫人今日的衣裳漂亮。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支支吾吾道：“陈夫人...您的...嗯...”

　　母亲‘扑哧’一笑，将手帕遮在唇前，嫌弃地说道：“这孩子，平时都不说话，好不容易说了又打磕巴，比起她兄长的阿姐可差远了，真不像是我生出来的。”

　　陈夫人说了几句好话安慰了一下她，又转头和母亲谈笑起别的事情了。

　　那时她双脚并拢站在正堂，手死死地攥紧衣角，寒冷的冬日里，她额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她以为那样就结束了，可是晚膳时，这一切都传到了刚兵营里回来的苏宥海耳朵里。

　　那晚，她在廊堂的拐角处见到苏宥海时，他一脸厌恶地说：“你不要做那些，不觉得恶心吗？”

　　何况，她从亲戚家逃出来之后，苏家也没找过她，她也没找过苏家，苏宥海怎么可能知道，她第一反应是师父年纪大了，将信上的字看错了。

　　程肃却出乎她意料地郑重点了点头，惹得苏知予张大嘴巴，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啊？”

　　“苏将军早些年便与我联系了，只是他那时外出征战，不便与你联络，只托我好好照拂你。”

　　苏知予仍傻愣着，眨眨眼，这个消息的震惊程度不亚于阿姚真的进皇家御膳房当主厨。

　　程肃当初收留她后来不久就收到了苏宥海的来信，信中道明了苏家的情况，觉得她更加可怜，便也从此不再过问她的伤心事。

　　“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他就会来，到时候....”程肃还没说完，苏知予猛然抬起脑袋。

　　“我自己回去，”苏知予神情坚决，“兄长从平泉必然要先回京城，不用麻烦他跑一趟了。”

　　提到京城，程肃心里了然她心里有什么打算，这孩子重情义，予她救命之恩的人定是要记一辈子的。

　　晚修结束后，阿姚又满身沾满面粉菜叶的回到了卧房，但是她根本没心思收拾自己，跟在苏知予屁股后面央求她带自己一起去京城。

　　最后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生气道：“我就是要去京城，师姐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苏知予奇道：“你不想家人吗？”

　　“想啊，但是人家也想逾白师兄嘛！”阿姚捂着脸，从耳根红到脸腮。

　　“......”

　　阿姚笑着，从身后拿出一颗海棠果，吃的也难以堵上她的嘴，含糊不清道：“这果子又酸又甜，跟海棠花的花语一样,叫什么叫什么...相思断肠。”

　　相思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