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之名》一梦萧瑟

6、第六站 西宁

　　兰州站足足停了17分钟，大毛小毛一马当先，两人赶在发车前回到房间，美滋滋的将四碗正宗兰州拉面一字排开放在桌上。

　　“吃辣吗？”大毛问，“我让老板额外打包了辣油。”

　　沈川本打算带许山继续吃盒饭的，没想到大毛小毛这么热情，短短相处了不到一天时间，俨然已经将他们当朋友一般。他想掏钱给两兄弟，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说是要报答沈川早上的茶叶蛋之恩。

　　拉面面条细腻，牛肉切成薄片整齐平铺在上，又有绿色葱花点缀其中，面盖子一掀开，扑鼻清香瞬间就溢满了整个房间。大毛小毛手指大动，早就忍不住了，即便是在沈川这厮面前，也是呼噜呼噜暴风式吸入，吃得毫无形象。

　　许山先喝了几口汤，再吃下小半碗面，最后他夹起一片牛肉，看了沈川一眼。

　　沈川似乎对他夹肉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反应，只顾自己慢条斯理地吃，许山就将那片肉分几次送进了嘴里。

　　牛肉滋味很好，是想象不到的那种好，许山细嚼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咽下去。

　　然后他停下筷子，不吃了。

　　沈川挑起几根面条，问：“饱了啊？”

　　许山说：“嗯。”

　　沈川放下筷子，将面碗朝他推了推，“可能会有高反，储存点体力。”

　　这意思，就是让许山再吃点。

　　许山不是不想吃，是不敢吃。小时候没有肉吃不下饭，沈川就逼着他顿顿吃蔬菜，后来他自己就知道了克制，因为增重就会使很多本就吃力的动作更难达到沈川要求，而达到沈川要求的过程太痛苦，许山根本不愿意去细想。

　　他就像道颤颤巍巍支撑已久的老墙，墙的一侧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被汩汩水流冲刷着，只等一个契机，一点缝隙，那些凶猛的水流就能粉碎他最后的坚守。

　　沈川就是那道缝，缝隙崩裂，他这堵墙，轰然倒塌了。

　　许山在沈川的注视下将整碗面缓慢而匀速地吃了下去。他吃的时候，沈川一直看着，有时候许山在他眼里看到了比自己脑袋中还要疯狂的动摇，但他始终不曾言语，只是安静地看，许山偶尔抬头，总能撞见他的目光。

　　他很久没有吃得这样饱过了，吃得时候不顾一切，可吃完之后肚子里鼓胀的碳水化合物却让许山感到一阵阵绝望。

　　“我去走走。”许山端起碗站起来。

　　他打开房门朝外走去，没想到沈川也跟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许山将碗扔进盥洗室门口的垃圾桶里，他第一次坐火车，嘴巴里说出去走走，真来到了房间外面却有点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了。

　　“去硬座看看？”沈川也将面碗丢进垃圾桶。

　　反正是闲逛，去硬座看看也挺好，许山就说好。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地往前走，这次换作是沈川在前，许山尾随。他们穿过几节千篇一律的软卧车厢，很快就到了硬卧车厢范围。沈川一脚踏进去，脸上就是一阵青白交替。

　　硬卧和软卧不太一样，硬卧六人一间，又没有门，夏天身上各种味道本来就重，再加上抠脚大汉们行事总那么不拘一格，从硬卧车厢里飘荡出的一股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让沈川忍不住加快脚步。许山小跑着跟上，迅速通过那几个硬卧车厢，又在盥洗室那里碰到好些抽烟的人，最后好不容易才来到硬座区。

　　火车入藏差不多48个小时，这些选择硬座的人是真英雄。

　　硬座车厢里热闹非凡，说话的、打牌的、唱歌的，甚至还有人拉手风琴，每节车厢都像一锅不同的大杂烩，但这也是整列火车里最富有生活气息的地方了。

　　沈川恍惚了一下，脚步慢了下来，他对着火车墙壁上那面钟，像是在怀念什么，许山见他站着不走，也停了下来。

　　“我十几岁的时候，跟着父亲的文工团去重庆。”沈川的话透过车厢里嗡嗡的噪杂声，清晰地传入许山的耳朵里，“那时候的火车去重庆，要开三十几个小时。车厢里到处都挤满了人，没位置的扛着大包都是席地而坐，还有人将小孩放在顶上行李箱的位置，就这么一路托着。”沈川回头看了许山一眼，见他微微张着嘴巴看自己，问道：“很惊讶？”

　　许山一时不知道是对老式火车惊讶还是对沈川突然跟他说那么多的话更惊讶，就呆呆“嗯”了声。

　　沈川似乎是笑了一下，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许山紧紧跟着。

　　“没位置的不好过，有位置的也不好过，被过道上的人挤得腿都缩在一起，想要动一动也难。大夏天里所有人就这么一路挨到重庆，撇开车厢里的味道不说，浑身僵疼得都没法走路。”

　　许山生的这个年代，已经有了高铁，缓慢而拥挤不堪的火车对他来说都遥远的像是另一个时空，但让他感到震惊的却始终不是火车里的场景，而是沈川忽然愿意与他闲聊这件事。

　　少年时候的事情，沈川从来没有对他提到过，他家里的东西都是新的，许山住了五年，连一张他从前的照片都没见过。

　　许山还等着他说什么，但沈川说完这些后就缄默了。

　　他们继续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最前的车厢后再原路返回。

　　这一来一去大概也有二十几分钟，肚子里的饱胀感好了许多，但许山还是不太敢坐下，就靠在过道的栏杆边上和沈川一起看沿路的风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天际泛着渐变的紫色，橙色落日在山头险险的挂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坠下山去。许山靠了一会儿，听见广播里说下一站西宁，请旅客们做好换车准备，他不知道还要换车，沈川也不知道，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什么——你不知道？”小毛正弯腰整行李，闻言夸张地叫道：“沈老师的车票是随手买的吗？”

　　沈川说：“是啊。”

　　小毛无语，心想难怪许山说不知道去拉萨干什么，估计这沈川自己都不知道去拉萨干什么。

　　大毛补充道：“半个小时后火车到西宁，咱们全体下车换有氧列车，座位还是不变的，就是那车全车供氧，还有额外吸氧装置，火车头听说是老美的，估计爬坡比较带劲。”

　　沈川一键买的车票，购车网站上不显示换车信息，宣传片里也只说一路进藏，他前两天还在香港比赛，来拉萨实属拍脑袋决定，根本没有提前做功课。听大毛这么说，沈川就有数了，他们的行李很简单，收拾也花不了几分钟时间，不像大毛小毛将随身物品丢的到处都是，好些东西都卷在被子里，不抖一抖还真掉不出来。

　　许山就简简单单一个随身背包，放着几件贴身换洗的衣服还有假期作业，多一个钢镚都找不出来，沈川东西更简单，手机充电宝扔进行李箱就算完事了。

　　半小时后，火车到达西宁，天已经擦黑，蜂拥的旅客从火车上下来，涌向高氧列车。

　　大毛小毛作为新时代好青年，早下车排队去了，沈川慢悠悠跟在后面，直到排队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带着许山登上新的列车。

　　这算是正式进藏的列车了，一曲悠扬的《天路》在车厢里回荡，人还没到西藏，眼前仿佛就已经有了雪山的模样，所有人都很兴奋激动，各种走调版的《天路》歌声如魔音贯耳。

　　“沈老师、许山，这里！”大毛靠在门边招呼。

　　许山从一展歌喉的人群中穿梭而过，被大毛迎进了房间。高氧列车的软卧房间里铺着深红色带提花地毯，卧床要比之前列车宽一点,巨大的车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如果是白天，外面的风景必定是一览无遗的。

　　小毛正不停往车窗上哈气，用报纸将本就干净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见许山进来，就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换了一辆列车，许山的心底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点小小期待，他也说不清是在期待什么，只是那种情绪轻轻的，仿佛涟漪般荡漾在胸口，如早春的池水般，悄悄焕发出生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