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见》楚生四相

96、绯衣洞幽（六）

　　“啪”的一声，灯花再次爆开。

　　这次马车刚刚爬上山坡，见生就一剑将车厢前壁劈出半人宽的大窟窿，卡着红袍车夫的脖子，冷然道：“不要上山，换条路。”

　　只要上山，就会遇到失去神智的曲烛，辛葶难逃一死，一切又会回到最初。

　　背后少女们的尖叫此起彼伏，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像个居心叵测的恶徒。

　　红袍的车夫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口中平平道：“不可。”

　　见生手一紧，正要将他推下马车，自己坐到驾位上，就见地上蓦地浮起一团绯色的暗影，像是大网一般，自下而上，将马车整个裹住。

　　“咕唧——咕唧——”

　　黏腻的声音不断响起，如同一张巨大的嘴，将这辆诡异的马车，连同上面所有的人，都吞入口中，大吃大嚼。

　　绯影合拢的前一个瞬间，见生眼疾手快，拎起辛葶的衣领，从方才劈开的窟窿中一跃而出，堪堪躲过。

　　浓稠的鲜血裹着碎骨内脏，一点点渗了出来，像是饕餮之徒嘴边，来不及吞咽的食物残渣。

　　阴影在马车边缘簇起、拉长，最终伸展为一个修长高挑的青年，束发的朱绳早都不知去了哪里，凌乱的黑发下，一双眼睛暗沉沉地转过来。

　　“阿九！”见生刚刚出声，辛葶就在他背上重重一推，转身便跑。

　　见生：“……”

　　真不愧是母子，一样的忘恩负义、心狠手辣。

　　辛葶或许在少女中算得上有力气，但对见生来说，这点力气还是太微弱了。

　　或许，可以借机一试……

　　他想着，身形一晃，借力向着曲烛扑去。

　　没有想象中的刀刃相加、血肉相搏，绯影轻柔地托住了他，让他稳稳地站好，紧接着向辛葶掠去。

　　断裂、挤压、搅拌，种种声音令人齿酸。

　　一次又一次的死局。

　　这个洞幽秘境，到底是想做什么？

　　灯花再次爆开时，见生还在怔怔地思索。

　　仔细想来，他对曲烛，或者说阿九，也是知之甚少的。

　　多年前雪夜相见时，落魄不堪、尖酸刻薄的他。

　　聊城中顶替了真正的曲烛身份，驭使魔物，袭城杀人的他。

　　如今常常结伴，阴晴不定、圆滑世故的他。

　　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若辛葶就是他的母亲，为何他要一而再、再而三，不断在这个洞幽秘境中将她反复杀死，他想什么，他要什么，他在等什么？

　　见生望向面前的辛葶。

　　的确很像。

　　几次轮回下来，见生愈发觉得，两人很像。

　　同样有着美丽的皮相，甜蜜的笑容。

　　也同样有着冷漠的内里，狠毒的心肠。

　　“快收拾好，东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门被推开，中年妇人还是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吩咐，辛葶起身，状似柔顺地低下头：“好的，嫂嫂。”

　　少女背影窈窕，就要消失在门口的前一刻，见生忽然开口：“你可有在意、看重之人？”

　　辛葶回头，嫣然一笑：“那样的东西，我可没有。”

　　天生的绝情之人。

　　无爱则无忧，无爱不生怖。

　　所以她不会怨恨将自己当作货物卖掉的兄嫂，才会在其他少女畏惧地哭泣时无动于衷。

　　这样的人，又怎会倾注半分爱意给自己的儿子呢？

　　见生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跟着辛葶出门，这次他没有站在几人身后，而是站到了院门外。

　　雕花的红漆小门泛出油亮的光，显然是用心修整过，是眉山城那间破败老宅曾经的样子。

　　漆黑马车出现的一瞬间，见生动了。

　　桃枝剑自他手心划出，枯枝上像是被镀了一层浅碧的清光，隐隐有生机流转，像是骤然之间，枯木逢春、抽枝开芽。

　　这些年来，也许是修为提升的缘故，见生渐渐能够掌握体内五蕴清气的运转和流动，必要时，也能借力其上，让招式发挥更大威力。

　　清气激荡之中，一切秽物纤毫毕现，无所躲藏。

　　“诸邪辟易——”

　　见生轻启双唇：“破！”

　　横劈过后是快斩，红袍的车夫从马车上摔下，在绚亮到近乎刺目的清光中化为齑粉，木石为躯、灵石作心，近乎不死的人傀，终于消失，得到永恒的安宁。

　　车厢被整个掀开，厢壁七零八落撒了一地，却丝毫没有伤到被关在里面的少女们。

　　辛葶苦恼道：“你把马车弄坏了，我还怎么上路呢？”

　　见生平静地回身，他的身后，十几个面目模糊的少女，还有呆呆站着的一对兄嫂，都如尘灰般缓缓散开，飞扬殆尽。

　　空旷的小路尽头，慢慢浮现出一个绯色的身影。

　　过来了么？

　　桃枝剑斜点身前，是防御的姿势。

　　“那是什么？”辛葶惊呼一声，躲在见生身后，“那是妖怪吗？”

　　见生：“你不认识他？”

　　辛葶：“我怎么会认识他，你这么厉害，快去，快去杀了他！”

　　她身躯娇小，躲在男人身后时，的确很容易激发对方的保护欲。

　　秘境中的一切果然不能用常理揣测，她不害怕突然出手劈了马车、让一堆人灰飞烟灭的自己，反倒害怕一个看不清楚的影子。

　　抑或者……

　　几个眨眼的时间，绯色的影子就到了近前。

　　这次有了清晰的形状，的确是曲烛。

　　黑沉沉的瞳仁先是在见生脸上停了一下，接着一轮，转到辛葶的身上。

　　他扬起手，这次见生看清了，之前那道黑影来自他的手腕，像是一条漆黑无光的鞭子。

　　只是这条鞭子顶端连着无数蠕动的触须，活物一般，深深扎入他的腕间，连接血脉，绯色阔袖下露出的手臂青筋突出，颤动不休。

　　远远望去，像是手臂上攀着许多青黑色的虫子，十分恐怖。

　　黑影“唰”地扫过来。

　　速度极快、力道极大，卷起时甚至带动周遭气流，发出尖利的啸声，黑影深处似乎还有东西在不断挣扎蠕动，如茧中之虫，随时都要振翅而出，幻化出奇诡得难以想象的姿态。

　　清光暴涨。

　　曲烛腕间长鞭被生生拦下，兀自挣动不已，蛇一般死死缠住了桃枝剑。

　　见生一双眸子在桃枝剑后直视过来，澄净如琉璃，洞明似火焰。

　　“阿九！”他厉声道，“看着我，清醒一点！”

　　两人对峙不下，曲烛不得进，见生不曾退，辛葶自后面探出头来，两边看了看，拎起裙子，后退几步，就要逃走——

　　心口蓦地一凉。

　　仿佛出现了一个没有底的洞，所有的力气都从洞里无休止地流走，喉间忽然很痒，她咳嗽一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桃枝剑缓缓从她心口抽回，她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电光火石之间，见生撤剑换手，用左臂挡住曲烛的长鞭，一剑刺穿了辛葶。

　　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大睁着双眼，倒地毙命。

　　黑蛇一般的长鞭缠紧了见生的手臂，是几乎要将手臂勒断的力度，血流不畅，他的手失了血色，近乎青白。

　　见生不进反退，一把抓住长鞭，将曲烛硬拽过来。

　　“你想杀她，又不愿真的杀了她，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对不对？”

　　桃枝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见生另一只手揪过他的衣襟，盯着他的双眼：“那我帮你！”

　　曲烛的双眼逡巡着，最终凝在死去的辛葶身上。

　　母为命之始，弑母，即为不愿生。

　　若将这个秘境看作是曲烛的梦，那么，在梦中，他一次又一次想要杀死母亲，是否也意味着，他对生的抗拒。

　　“你、给、我、清、醒、一、点！”

　　见生一字一顿道，猛地将曲烛一把推开，一巴掌抡在他的脸上。

　　说不出的气愤，相比被困在秘境中的焦虑，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你不是很能干吗？”见生怒道，“随随便便就顶替了曲家人的身份，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个黑色的妖怪，就把我碾成肉泥，就连做监天司的卒子，也比我级别高，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倒霉如他，也还硬着头皮，撑着摇摇晃晃的一条破船，在名为人间的大河上泅渡。

　　谁不想活得平安顺遂、万千恩宠，谁不想生来天赋异禀、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手心？

　　纵然卑微怯弱，难道就不能看四时风景、行大好山河？

　　既活一世，便怎么痛快，就怎么活！

　　清脆的巴掌声响过，曲烛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两步，侧过脸，面孔隐在长发下，看不清表情。

　　半晌，他忽然开口：“……不是……”

　　见生：“？”

　　他转过头来，脸庞上五个鲜红的指印，有几分滑稽。

　　“不是肉泥，”曲烛笑笑，有些怅然似的，开口道，“当时给你留了全尸的。”

　　见生：“……”

　　他不知该继续气下去，还是该笑。

　　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所谓的洞幽秘境，是一方小世界。

　　灵法时代，这样的小世界很多，往往都是些修真大能，用高深的修为生生拓出一方空间，在其中可以修建洞府，贮藏灵物。

　　后来，灵气枯竭，既无从得见，也无从而入，这些小世界便渐渐隐没、不为人知。

　　如今不知为何，又有这样的小世界出现，会随着最初进入者的执念，改变相应规则。若是猜的不错，那些进入后，只看到荒芜风景的人，不过是因为修为不够，无法影响秘境而已。

　　只是和当初相比，如今的秘境，更像是天地间因为某些缘故，被撕出了一个个的裂口，若是这样的裂口越来越多……

　　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想什么？”曲烛上前一步，“不如出去再想。”

　　他似乎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手一扬，指向见生身后。

　　不知何时，原本殷红的雕花小门，变成了一扇老旧的、灰扑扑的木门，门轴松动，门扇裂缝，十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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