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见》楚生四相

95、绯衣洞幽（五）

　　相比方才苍白一片的空洞，这里更像一个真正的世界。

　　辛葶站在院门前，即使只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裙子，依然乌发如云、娉娉婷婷，宛如晨间新露、枝头初蕊，充满了少女特有的娇嫩和活力。

　　她身前站了两人，一个是刚才推门的妇人，另一个是男子，与妇人年纪相仿，同样生得圆脸大眼，却多了几分怯懦愁苦，始终弓着腰、低垂了头，不肯抬眼。

　　见生走过去，除了辛葶回头对他笑笑，其他两人都是浑然未觉，连眼神也不曾投过来。

　　看来，这方秘境，应该是围绕辛葶展开，其他人不过是皮影剪纸，充当背景的存在而已。

　　想明白了这点，见生也不着急，在几人身后站好了，安静地等待。

　　等了半晌，除了石板小路尽头偶然闪过的几道模糊人影，什么也没有。

　　妇人用手搭在额头挡太阳，焦急道：“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变卦了?”

　　“要不……”男子犹豫着出声，“要不就算了……”

　　“算什么算！”妇人吊梢眼一瞪，她看了一眼辛葶，刻意压低声音，用手比划一番，“那么多钱呢，新宅子都付了定金，你去退么！”

　　男子不吭声了。

　　见生：“……”

　　他望向辛葶，少女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笑，声音轻快道：“兄嫂将我卖去东家为婢，得了许多钱呢。”

　　见生：“……你不介意么？”

　　辛葶：“唔，有一点，但是听说东家吃得好、穿得暖，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要看生辰八字、容貌体态、举止形容，说句过五关斩六将也不为过，小菁就没有被选上，还偷偷哭了鼻子呢。”

　　她声音软糯，尾音稍稍翘起，像是小钩子，会撩起聆听者的心弦，很像一个人。

　　辛葶说着，目光忽然向院外飘去，只见一架漆黑的马车，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停在院门前，高头大马一动不动，僵硬如同木偶，车厢形状也颇为离奇，前高后低，底宽上窄。

　　像是一口棺材。

　　“哎——”妇人欣喜地拖长了声音，奔过去，连连作揖，“东家，东家来了。”

　　马车前坐着一人，红色长袍里裹着惨白的一张脸，木愣愣转过头，两只眼珠黑洞洞的，毫无光泽，像是用墨点上去的：“辛氏女，隆庆十七年五月初三生。”

　　“对的对的，是我们家辛葶。”妇人说着，一把将少女推到前面去，“你看看，才十五岁，水嫩着呢。”她一边说，一边假模假样用袖子擦去并不存在的眼泪，“我和她兄长，好不容易将她养大……”

　　啪——

　　一个袋子沉甸甸飞过来，砸在她的脚下，妇人立即放开了少女，赶紧弯腰去捡。辛葶还是站在原处，没有去看兄嫂，只是微微笑着，回望自己长大的小院。

　　男子将头缩得更低了，不敢去看自己的妹妹。

　　红袍车夫木木道：“辛氏女，上路了。”

　　他一甩袖子，辛葶不由自主向前扑倒，脚下一跌，下一刻，就到了车厢里。

　　在她消失的前一刻，见生捉住她的衣角，和她一同进入了车厢。

　　里面出人意料的宽大，除了辛葶，还有或坐或卧的十来个少女，大多瑟瑟发着抖，缩在角落里，辛葶环视一圈，找了个略空些的地方，挺直腰背，缓缓跪坐下来。

　　身下一晃，马车前进了。

　　整个车厢内部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事，木头厢壁还残存着没有打磨好的倒刺，碰一下，就会将手划出一道血口。这些女孩子无论在家中如何青春貌美、活泼动人，如今在这个棺材似的车厢中，都是西洲城曲家从各处花钱买来的奴婢，只是货物，不是人。

　　见生想到曲家的种种炼器手段，心下一沉。

　　这个辛葶的命运，应该不会有多美好。

　　车厢无窗，只在头顶有三个通气小孔，成人拇指粗细，除了通气，别无它用。车顶上悬着一颗明珠，散发出朦胧微光，勉强充作照明之用。

　　即使施加了空间阵法，这个小小车厢，也难以容纳十来个年轻女孩，很快里面便气流滞涩，让人呼吸不畅。

　　有两个体弱点的少女直接瘫倒，像是晕了过去。

　　唯独辛葶挺直了脊背，纵然脸色苍白，还是昂着头，不愿像其他少女一样，坐倒或是躺下。

　　似乎是注意到见生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她笑着开口：“我要用最好的样子，让东家看到。”

　　见生沉默。

　　身下一斜，马车似乎开始爬坡，进入了山中。

　　是眉山么？

　　越过眉山，便是剑南道，无妄山奇崛、西洲城瑰奇，那里是阵法与炼器的世界，再向西去，通过十二都天阵，就是曾经的青教所在，围绕着建木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残骸，产生了妖邪横生的浩瀚海。

　　层层秘境深处，到底是怎样的所在？

　　马车突然停下了。

　　见生敏锐，听到车厢外传来沉闷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打斗。很快，有黑色的污血顺着车厢前方的壁板之中渗了进来。

　　来了。

　　他握紧腰间桃枝剑，紧接着，眼前一道凌厉黑影闪过，盘曲似蛇，又锋利如刀，一下子将车厢横劈成两半，山风猛地吹了进来。

　　原本昏昏欲睡的少女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长发在风中狂舞，红袍的车夫失去了脑袋，手脚却还在地上抠挖，想要抓住什么。

　　果然是曲家的风格，让死亡本身，也变得毫无尊严。

　　绯衣如血，铺天盖地、泼洒而来。

　　根本看不到面孔，甚至看不清那是不是一个人，只见到血红的长袍，卷起酷烈的杀意，黑影像是一道长鞭，兜转腾挪、迅捷无伦，如疾影，如闪电。

　　见生向后一掠，退开半丈，站在山间的杂草丛中。

　　在这个洞幽秘境中，他是过客，最好旁观。

　　但眼前景象仍是太过惨烈。

　　一方是手无寸铁的少女，一方是不知来历的妖邪，少女们尖叫奔逃，像是秋后的麦子，绯衣黑影过处，纷纷拦腰而折。

　　一时间，血气冲天。

　　辛葶跑在中间，在那道黑影向着自己身后卷来时，猛地伸手拽住旁边的少女，向背后用力推去。

　　“啊……”一声惨叫过后，黑影将少女劈成两半，内脏血肉泼了一地，杀意丝毫未停，再向辛葶追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见生足尖一点，身影在一片混乱中显得轻捷又纤薄，手中桃枝剑斜挑而起，向那片绯色急斩而去。

　　绯色之中突然裂开一道黑沉沉的缝隙，一双眼睛深埋其中，向着他望过来。

　　冷漠、酷厉，没有感情，惟有杀意。

　　见生一怔。

　　这一怔很短，却足以令黑影扫过辛葶的身体，将她立毙当场。

　　啪！——

　　灯花炸开，圆脸的少女笑出两个酒窝：“你是那边过来接我的人么？”

　　见生惊骇，猛然后退，不慎撞翻了凳子。

　　面前的少女，正是辛葶，他环视四周，一如初见情景。

　　辛葶看他惊疑不定，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怎么了？”

　　她似乎是个很爱笑的人。

　　而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见生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曲烛。

　　只是他的眼神，仿佛完全不认识自己。

　　见生再次将目光放回辛葶身上。

　　是的，很像。

　　轮廓五官，连同那对深深的酒窝……

　　“我母亲是眉山人。”

　　曲烛曾这么说。

　　所以兜兜转转，这个洞幽秘境，仍是因着曲烛而生。

　　屋外传来脚步声，中年妇人一把推开门，目光毫无波澜地从见生身上滑过，定在辛葶身上：“快收拾好，东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又来了。

　　一样的事情，又来了。

　　再次坐上西洲城的棺材马车，见生盘腿坐在辛葶身边，开始思索。

　　这个秘境中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如果辛葶就是曲烛的生母，那团山上的绯影，很可能就是曲烛。

　　自己该如何做，是帮助曲烛杀了她，还是阻止曲烛杀了她，亦或者，有别的答案。

　　辛葶问：“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见生顿了顿，问道：“你明明知道兄嫂是卖你换钱，为何还愿去西洲城为奴？”

　　辛葶笑道：“兄嫂对我那么坏，即使这次不卖我，下次有机会了还是会卖，与其卖给那些老鳏夫做姬妾续弦，还不如去东家那里，搏一番出路。”

　　她说话时，目光明亮而坚定，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未知世事的少女。

　　见生很想问，她博到了自己的出路么？

　　看曲烛的样子，大概是没有博到的。

　　马车又停下了。

　　这次见生反应很快，几乎是车厢被劈开的一瞬间，一个荡身，已经到了那团绯影之前。

　　“曲烛！”他大声道，“我是苻见生，你还认得我么？”

　　绯影剧烈颤动，从中探出曲烛的半张脸来。

　　一半在绯衣之外，一半在绯衣之中。

　　他茫然地扫过见生，眼珠定在辛葶的背影上。

　　“……杀……”

　　唇间吐出模糊的字眼，他向着辛葶飞身追去。

　　辛葶跑得很快，同时不断把落在自己身后的少女推倒在地，以此来阻拦绯影逐渐靠近的步伐，可是没用，曲烛杀人没有任何停顿，几个呼吸之间，就追到了她的身边。

　　辛葶惊恐回头，曲烛的脸落在她圆睁的双眼中，喉间一热、转瞬一凉，鲜血狂喷而出。

　　“阿九！”

　　有人在身后遥遥呼喊，咬牙切齿，曲烛转头，似乎想要去看，接着——

　　“啪”地一声，灯花再次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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