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明光一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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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云城形如鸡子，是偏长的圆形，濯山自城后绕过，完美地为它卸去了一大半北地的寒冷和风沙，兼之地势凹陷，水脉下沉，可以顿钻凿井，取出地下深水，因此它也自然成为了钦州首城，乞活军西行的必经之处。
天灾连年，城中官绅富户大多早已迁往江南道，沙尘飞扬，黄土蔽野，人烟寥落，屋檐狭窄的阴影中，一名胖大妇人用手巾擦着汗，嘴里不住嘟囔抱怨，忽然一抬头，只见一道黑影倏地从她头顶掠过。
胖妇人：“……”
她眯起眼，认出来人之后，紧跟着小跑几步，可是速度不快，眼看就要丢了那道黑影的踪迹，眼一转，正巧看到一只瘦骨伶仃的沙鼠从墙洞中探出半个脑袋，胡须一抖一抖。
胖妇人两步上前，她高且胖，一身白腻腻的肥膘，动作却极其灵巧，行走间悄无声息，沙鼠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把抓住，直接丢进了嘴里。
喀嚓咔嚓的咀嚼声从她嘴里传出。
沙鼠的半只耳朵还露在宽厚的双唇外，胖妇人却浑身一个激灵，手脚着地，如沙鼠一般狂奔起来，紧紧追上了天上的那道黑影。
“……不是，那是个人吧，小生没有看错吧。”文弃儒盯着地面，惊吓道，“那人怎么像个动物一样在地上追着咱们跑，记相大人，你快低头看一眼啊！”
胖妇人挽了高髻，桃红小衫配水绿纨裤，奔行时白肉一颤一颤，活像只肥胖的花老鼠。
瞎子没有回答。
凌乱的长发下，他覆目的黑布早已肮脏不堪，脸颊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血污，双唇翕张，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言语，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存在交谈。
文弃儒想起当时在满潭之上，瞎子攀入飞梭舷壁时，露出的一张脸。
他明明是瞎的，文弃儒却觉得自己真真切切，被什么盯上了。
那一瞬间，毛骨悚然。
所有的问话都得不到回应，瞎子自己爬上飞梭，就坐在角落，微微仰了脸，低低说着什么。
文弃儒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方才听到“苻见生”三个字，还是他第一次对外界事物产生回应。或许见到那个人，瞎子就能清醒一些吧。
文弃儒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他低头向下观望，忽然伸手一指：“等等，那里、那里好像是……”
好像是苻见生描述的地方。
在他出声之前，瞎子已经一个蹬旋，如黑色的大鸟，伸展了污黑的羽翼，向着猎物俯冲下去。
刹那间，仿佛心有所感，见生抬起了头。
“苻兄、苻兄……”文弃儒激动地摆手，他的身后，狂风将瞎子的乱发吹开，露出斑斑污渍之下，一张漠然的脸。
似乎……有什么不太对。
见生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阴影从天而降，如凌空展开的一只巨手，将他攥入掌心。
轰！——
金环界障被压得粉碎。
文弃儒滚落在地，侧腰正好撞在石凳上，疼得龇牙咧嘴，烟尘滚滚，空气中似乎有无形之物倏然碎裂，爆鸣之声不绝于耳，如同许多尖锐小针刺入耳心，连带着头顶一抽一抽的痛。
白惜光落在地上。
一直跟在身边的秽龙也落在地上。
那是一个近两丈高的人形，腿极短，几十节脊骨顶出一个长得惊人的脖子，昏黑的面孔上无眼无鼻，只有一张始终絮絮不止的嘴。
像是一条丑陋的、畸形的、扭曲的龙。
“就是这个？”
那张大嘴裂开了，露出森森白牙，“吾嗅到了五蕴清气的味道。”
白惜光一个箭步向前：“放开他！”
可惜那秽龙的速度更快，蛇一般贴在地面，瞬间便游走到了见生身边，每节脊骨上都伸出两只手臂，有年轻健壮的，也有衰老枯瘦的，手臂缭乱，将见生死死按在了地上。
“我说，放开他！”
早已干枯的眼窝传来灼热的剧痛，白惜光跃上秽龙的肩背，一手卡住它的脖颈，一拳要重重砸向它的太阳穴。
文弃儒好容易爬起身，一抬眼，就见瞎子将见生死死按在地上，手肘卡住他的喉咙，一手紧攥成拳，青筋暴起、用力极大，眼看着就要砸下去。
见生脸庞涨得青紫，双手用力想要推开瞎子，但是没有办法，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了。
文弃儒：妈呀，小生不敢再看了！
“这是离魂了啊。”旁边有人说。
“管它是什么，先救人再说啊！”文弃儒用双手挡住眼睛，只从指缝间偷偷向外看，忽然一愣，赶紧跳开几步，大声道：“你……你又是何人？”
说话的，正是方才在地上跟着他们的胖妇人，她用胖乎乎的手在发间捻了捻，突然一龇牙：“你管俺是何人，能救他们就行。”
尖嘴獠牙、参差不齐，活脱脱一副老鼠的样子。
文弃儒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那妇人大嘴一咧，嘴角几乎伸到了耳根，忽地向瞎子扑去。
张口对着瞎子就咬。
秽龙翻腾，那妇人下嘴的地方正是秽龙第一节脊骨相连处，白惜光收回手，闪电般一拉一拽，趁机将秽龙从见生身上扯了下来。
见生脖子上被勒出一道紫青淤痕，像是套了一条绞命的绳索，他重重吸气，用桃枝剑撑着地，爬了起来。
“苻兄、苻兄！”趁瞎子和那胖妇人打成一团，文弃儒赶紧跑过来，上下将他看了一遍：“你没事吧？啊，这百面千相果然名不虚传，如此折腾居然都毫无破绽！”
见生却只皱眉盯着瞎子：“他是怎么了？”
文弃儒：“不是说了么，记相大人疯了。”
“疯了？”
文弃儒连连点头：“刚才可是吓死人了，来来来，咱们先躲到一边去……”
话音未落，身边便是一声巨响，那胖妇人直接被瞎子一只手掼在石桌上，转眼间，裂纹蛛网般层层展开，只听“轰隆”一声，石桌塌了。
瞎子的脸，缓缓对着两人的方向，转了过来。
文弃儒：救命啊！
“疯得可真够厉害的。”胖妇人捂着腰坐起来，“既然如此……”
文弃儒期待地望着她。
“……俺就先告辞了！”胖妇人说完，转身就跑。
文弃儒：“……”
见生一把推在他的背上：“那个人很奇怪，你想办法拦住她。”
文弃儒：“……那你呢？”
见生将桃枝剑横在身前：“我想办法拦住他。”
白惜光清晰感觉到，文弃儒追着那胖妇人离开，而秽龙，正扭曲着躯干，一步一步向见生走去。
自从离开满潭，这东西就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
像是无形的绳索，又如同阴暗的沼泽，让他无法思考、举步维艰。
我是已经死了么？
一抹幽魂，飘荡在世间，却还蒙昧不知。
快逃。
他对着见生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开合。
见生看着瞎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那种不协的感觉更加清晰了。
他的脚步、神态，所有的动作，看上去，似乎与过往，并没有不同。
只是表情格外漠然，仿佛自己于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瞎子固然表情少了些，却并非不近人情、没有喜怒哀乐，他只是将一切压得太深，久而久之，自己也忘了该如何表达。
并不是此时的样子。
更不该是此时的样子。
见生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
被夙紫关起来之后，他将小无相经在体内轮转几个回合，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丹田中有淡淡暖意充盈。
“记相大人。”他并起两指，在桃枝剑上慢慢擦过，赵不卷说过，这样可以激发出剑意。
他当时问，何为剑意。
赵不卷懒洋洋回答，剑意，就是你想用这把剑，做的事情。
心随意动、人剑合一。
“我知道你可以听见。”见生说，他自己也觉得困惑，“我可以……感觉到，你就在这里。”
一种很玄妙的感受。
在吃下那些为雩祭准备的鱼之后，他的感觉似乎更加敏锐了。
这些感觉并没有增强他的力量，但却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模样。
天道的纵横交错已经成为他眼中尘世的背景，风的方向，力量的运转，这些分明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他面前，却似乎有了明晰的轨迹。
他也明白了，为何那日在随州城中，唯独在瞎子的小院里，看不到所谓的“天道”。
因为所有的“天道”，一旦靠近瞎子，就会被吸收、被吞噬，最终变为他的一部分。
比黑暗更黑暗，比莫测更莫测。
阴影坠于他的身后，是他的盔甲，也是禁锢他的囚笼。
白惜光听不到见生的话语，他的视野已经完全被秽龙填满，黑雾升腾，亘古不生。
要看到了。
四面八方都是深渊，无处可逃。
深渊中，有什么注视着他，靠近着他。
黑暗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渐渐探出头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母亲死去时，他不曾恐惧。
地宫受礼时，他不曾恐惧。
法印加身时，他不曾恐惧。
他以为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令他恐惧。
可是，只是来自极高极远处、似有似无的一瞥……
要被看到了。
不能被看到。
为何，没有眼睛，也会被看到。
眼窝深处，似乎有野火在烧。
很痛、很痛。
他发着抖，半跪在地，一只手已经搭上了那条覆目的黑布。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恨意如野草在心中疯长，他几乎要咆哮出声——
就在这时，见生挥剑了。
五蕴清气依附于桃枝剑上，白光凛冽、清透一如新生。
起势极轻，如鸿毛落于水上。
去势极快，似百川东复入海。
斩断浮云，唤起一天月明。
这是无的力量。
作者有话说第63章 明光一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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