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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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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纪1822年12月1日,这一天,我整18岁。
正堂里,大家都忙着布置。看到我都会笑吟吟地咧嘴,我也不住地点头微笑。
猛然间,我看到在角落里忙碌的小猴子,他始终默不作声,偶尔抬头看到我,却立刻将视线移开。
我只是叹了口气,走出了正堂。
我四处晃悠,觉得挺无聊的,于是干脆坐在门槛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时,有扭着腰肢路过的女子,用惶恐地眼神瞟我,口中“咿啊”轻呼,特地绕个圈子从门前绕过去。我知道,通常只有低等人才不顾体面席地而坐。
唉,这年头,市侩着呢。
也有时,有年轻男子踱步经过,看到托腮静思地我,口中“哟”地低吟,眼神立马就变了,贼忒兮兮地眯缝着眼端详门槛状,口中自语:这门槛真漂亮……
例如,那边那位相貌堂堂的男子,竟干脆驻足门前,盯着我看了良久。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羞红着脸微怒道:死相……
突然,他一声惊呼:“铃姐,是你啊!”
我这才发现,原来是阿德。
我一跃而起,拉起阿德,大声嚷道:“阿德啊!你变帅了!”
和阿德已经一年没见了。
自从去年阿德退学,他便销声匿迹了。因为阿德年满18,他父亲认为,男子一成年就该讨个媳妇儿,继承家业。
“铃姐,你穿上裙子,又打扮了一下,漂亮多了,我差点认不出你。”阿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憨地笑。
“我也没认出你啊,你每次出场……呃……都很特别……”我心中暗骂:该死!差点把他当色狼……
第一次见阿德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暴发户,一定很土匪。后来,阿德才腼腆地告诉我们:从小在乡下长大,爸妈都没啥文化,他很怕在学堂会被人瞧不起,再加上又是男儿身,所以想来个凶横点的出场,让大家不敢欺负。实际上,阿德特老实。
然而,阿朵就喜欢欺负他。总是逮着机会就抓阿德小辫子,一会儿说:阿德啊穿着老土啊,一会儿嘲笑他:阿德啊吃啥都香,跟猪一样……每次,善良的小满都笑嘻嘻地解围:阿朵姐,穿得老土个性啊;吃啥都香,那是牙好胃口好啊……而阿德总是嘿嘿地笑,不置可否,默默地看着阿朵。
其实很早,我就看出,阿德喜欢阿朵。
“阿德啊,回乡下娶小媳妇儿了吧?”我偷着乐儿,乡下人就是不一样,这么早就娶老婆了,估计棺材也应该在家备着了吧:“小媳妇儿咋样啊?咋没来啊?”
“呵呵……”阿德扯了扯崭新的衣角:“那个,阿朵姐最近有消息吗?”
我愣了愣,摇摇头:“没有……”
“噢,那样啊,已经2年了……”阿德犹犹豫豫地望着天空,良久:“怪想她的。那……小满呢?最近好吗?”
我觉得气氛有些伤感,其实每次提起阿朵,大家就沉默,还有,明老大。正要回答,突然身边飞来一只信鸽,我欣喜若狂:“耶!是‘短消息’耶!”
当年我们几个挺高怪的,将短纸片绑在各自养的信鸽腿上,每天互相发短消息。有些短消息尽是搞笑,姆妈看着我捧张小纸片儿笑得一抽一抽的,还以为我癫痫呢。
我赶忙展开小纸片,看到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
风铃姐,祝你生辰快乐。(这鸽子年纪大了,老流口水,似乎有点痴呆了,别飞错地方就好。)对了,祝你老了别痴呆。(痴呆很难看的,老流口水,稀里哗啦的,用手一抹满脸都是,恶心吧……)
小满
公纪1822年12月1日
我会心地一笑,随后瘪瘪嘴,将纸片塞给阿德:“小满这孩子真是的,怎么说话的……”
阿德接过纸片,也憨憨地笑:“是啊,小满这孩子就是这样,特诚实特厚道,呵呵……”
我憋了半天出不了声。心中想:你这孩子才厚道呢,简直都傻了。然后瞪着他,他竟没察觉,还很认真地将纸片折起,放入裤兜,自语:“挺好。”
小满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孩子,比我还小1岁,我喜欢称她“小满这孩子……”
最可爱的是她那双大眼睛,特别水灵。十分讨人喜欢。她也特别喜欢粘我,总像猫似地往我身上蹭。
那时候,小满和阿朵家住得很近,她俩上学放学总是同进同出,一到学堂就往我的课桌上扑,三个人叽叽喳喳特烦人。
每次,看到阿德含笑望着阿朵踏进门槛,我和小满就会笑嘻嘻地嘲笑阿朵。
每每想起往事,就会特别开心。我猛然看到,阿德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已近黄昏了。
家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我却独自来到后花园,望着红彤彤的天际,有些落寞——我已经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朋友会来,曾经是多么要好的玩伴,为何如今却各自天涯。
这时,我隐约听见耳畔响起嘤嘤的哭声。
“哎,太累了,一定又耳鸣了……”我自语道:“果然是老了,毕竟奔二十了,已经快算老太太了……”我敲了敲自己脑门。然而声音仍不绝于耳!
不对!真的有人在哭!
我纳闷了,哪个吃饱了没地方发泄,敢在我风铃大小姐的生日宴上哭?
我决定在后花园采取地毯式搜索。果然发现在某一块岩石旁多处一只圆溜溜的球状物,很有弹性状,身上多处补丁,虽然有些寒酸,但仍可看出洗得很干净,补丁甚至被缝成小猴子的样子,显然下了一番苦心。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是小猴子。
“呜呜呜……”
我有些吃惊,从没见过小猴子哭,他很好强,无助的时候也只是愣愣地发呆。我突然觉得心中一酸,半蹲下来小声地问:“小猴子,你怎么了?”我想说句笑话,却半天憋不出来。
他没有抬头,只是停顿了一下,可以看出他正企图开口,半晌,却又传来一阵难以克制的哭声。
我轻轻摸着他的头,竟然都湿了,一屡一屡地贴在头皮上。这时,我发现他穿了好几件棉衣,一层又一层,紧紧地裹住瘦小的身体,他就像个被保护着的弱小孩子,蜷缩在层层的棉衣中。难怪一开始我看着以为是个肉球。棉衣都洗得簇新发白。
“小猴子,干吗穿那么多棉衣啊?尽管现在是冬天……你……也太夸张了吧……”我看着他耸动的双肩,已浑身是汗:“会热傻的!”
小猴子震了一下,我知道他想说话,在极力压制自己。
良久,他才轻声地说:小姐,我妈妈死了……妈妈临死说,钱一定要还你。说着,他细小的双手递到我眼前,里面躺着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的几个铜板。
他的声音很干涩,也很虚弱,然而我却觉得浑身一颤。
我想我是在一种失魂的状态下接过铜板的,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会……”
“妈妈坚持不下去了,他们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看,妈妈很累,还要帮我缝新年穿的棉衣,妈妈没有休息,她本来就病了,……”小猴子又抑制不住地哭,双手紧紧拽住那精心缝出的小猴子补丁,不停的抽噎:“我不是瞧不起妈妈,我没有,我只是舍不得穿,妈妈冬天都穿得很少,我真的舍不得穿啊……”此时,他已经放声大哭。
不知何时,我的眼角也已湿润……我忽然醒悟,难怪,他将多年来舍不得穿的棉衣都一齐裹在了身上……
妈妈让姆妈叫我去正堂,说是晚宴即将开始。我问姆妈:姆妈啊,最近叶府有什么新闻没?姆妈突然两眼放光地伸出脑袋:咋啦咋啦?又有新闻啦?啥事儿啊?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路走,我一路就在奇怪:怎么叶府死了一个人都没有人知道?连喜欢说三道四的姆妈都不知道。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有些庆幸明老大已经离开叶府,太好了。
还没到正堂,只见一只鸟似的巨物向我扑来,我心中暗怒:哪个小贼豹子胆敢偷袭本小姐?!
顿时大叱一声:妈咪呀!!护驾啊!随后急忙往一旁闪,但仍觉得肩头一沉,心中暗叫:呜呼……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风铃姐……”
定睛一看,是小满这孩子,趴在我肩头蹭啊蹭。
我呼了一口气:这孩子……
阿德突然闪了过来,一脸奸笑:“你刚才瞎嚷嚷,叫啥来着?”
“呵呵呵呵呵呵呵……”我把眼睛眯成月牙状,装出一幅笑面佛的样子:“你说哈?我耳朵不好使……”
“就你这千里眼顺风耳还不好使呢?”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心中一震!
猛然回头,看见一张格外熟悉的英俊脸庞,挺拔的身段,白衣飘飘。
我竟愣在那里。
但见小满亲热的扯着那男子的衣角,双颊竟布满红晕。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就是当年在学堂读书时先生的独子,我们的大师兄,龙生。
“啊,原来是大师兄啊,好久不见了,大师兄都来捧场,我真有面子!”真没有想到会见到大师兄,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高兴。
陡然想起当年小满见到他便神往的表情,一封封不敢送出的书信,当年的事情竟一时间恍如隔日般历历在目。
想起和阿朵一起的欢笑,想起小满偷偷喜欢着大师兄又不敢说,想起其他一起跟着明老大的兄弟们,当然,更多的是——想起了明老大,想起他那迷人的笑容,低声呼唤我:“叮当”的声音,轻轻地给我一个板栗的样子……恍惚间,我的眼前又起了一层雾气。
“风铃姐,你怎么了?”小满好奇的瞅着我。
我赶紧假装低头摸了摸肩:“还不是你,把我肩膀的皮都蹭掉了一层,疼着呢……”一边悄悄抹掉眼泪。
“啊?真的啊?人家以前都这样蹭你的嘛……疼么?”小满这孩子果然单纯,又被骗了。
“别欺负我的未婚妻好吗?叮当师妹?”大师兄龙生含笑摸了摸小满的头。
“啊?什么?未婚妻?”我张大了嘴巴,用手掰也掰不拢。
小满再次娇羞地低下了,龙只是温柔地笑。
我转头看着阿德,想求证一下。发现他的眼睛也有些红红的,显然刚才也触景生情了吧,和我一样。
“是啊,他们已经订婚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恭喜啊,小满和大师兄。”一旁的阿德用低低地声音说,有些发颤。
晚宴开始了,果然热闹非凡,各个和我们家关系密切的人都来了,有声名显赫的达官显贵,也有和父亲忘年之交的普通平民,大家都同席而坐,几杯下肚后更是不分你我。
我也很开心,很喜欢这种气氛,轻松而愉快。
大家都不住地劝我酒,想让我醉?没门,本小姐才没那么傻呢!憨厚的阿德帮我把酒几乎全部拦下,到后来,大家就干脆绕过我直接敬阿德了,我也跟着旁边的人鼓掌,口中一个劲儿地叫“好!阿德真酷!再来!”装作没我啥事儿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也没注意,直到小满悄悄推推我,说:风铃姐,去看看阿德吧,他好像不行了……
我这才发现身旁阿德的座位空着很久了。
我起身离席,去找阿德,我想他应该在某个角落吐吧。
找了很多地方都不见他的身影,我来到了最偏僻的花园。
这里离正堂最远,依稀听见吵闹声,却轻得有如轻风划过耳际,微不足道。整个花园显得特别空空荡荡。
我听见阿德的声音,他在说话,但我听不清。
我四下环望,终于在假山的角落看到蹲在地上的阿德,我轻轻走了过去。
阿德在吐,然而我发现,阿德还在哭!哭得很小声,但特别凄凉,让我觉得特别伤心。我俯下身,听见阿德反复重复一句话:“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
我轻轻拍着阿德的肩,轻声地说:“我知道,吐是很难过,不过,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阿德低着头,并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抽泣,仍然自语:“我好难过啊,真的好难过……真的,小满……我好喜欢你,一直……”
我惊呆了。突然,一幕幕的画面闪过我的眼前。
那时阿朵欺负阿德,阿德只是笑,只是笑着看着帮他解围的小满;那时我们三人一起踏进学堂,阿德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阿朵身边一蹦一跳的小满;那时阿德憨憨地笑着将短消息收拢起来,将小满发给我的短消息收拢起来……原来阿德一直喜欢的不是阿朵,是小满啊,是小满!!
阿德始终在哭,他很伤心,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感受到了阿德的心碎,那种撕心裂肺,那种伤痛欲绝。我这才知道为什么阿德会用有些发颤的声音说:“恭喜你,小满……”,才知道为什么龙温柔地摸着小满的头的时候,阿德红着眼睛看着,看着满脸娇羞的小满;我也才知道为什么阿德会傻傻地帮我挡下所有的敬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那种苦楚,当时在场的欢笑人群中,有谁能知?
阿德啊阿德,你太傻了……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小满呢?
望着寂寥的花园,我突然止不住地伤心:
明,今天是我的生日啊,为什么大家都在哭泣,为什么啊!
明,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公纪1822年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