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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异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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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变并非突如其来。
即使用你年幼的视角来看,也能在回忆时察觉到这变化的前兆和明确的转折点。
你在乐器店指着萨克斯的新款随行包询问妈妈时,得到的不是一如既往带着微笑的同意。
那时,妈妈露出为难的神色,蹲下身来与你平视,轻声和你商量:“家里的收纳包还没有坏,小春弥先用那些好不好?”
你没有多想,只是天真地认为妈妈希望你学会节俭,避免浪费,于是你顺从地点了头。然而你从未深入思考过,对于你在乐器方面的非娱乐需求,父母明明总是尽力满足,几乎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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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群马的那个无所事事的春假,透过没关严实的庭院玻璃门,你无意中听到大人们的谈话。
“……根据税法规定,报税文件必须保存七年。那些合同书、项目表、单据凭证和申报资料全部储存在公司储藏室里,除非公司彻底破产,否则肯定有保障项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现阶段工地上的土质太过松软,混凝土没有办法凝固,需要采购大量固化剂。然而款项申请一提交立刻被打回,反反复复许多次,最后连处理工业废弃物的资金都拿不出来,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我们是公团附属的建筑公司,不会沦落到破产那一步的。除了基础设施以外,我们的大部分工程可都是基于有钱人的税金对策不动产,投入比以往数十倍的资金才申请下来。如果这些工程不能完成,那已经发生不可收回的全部投资都将化为乌有。
再说,你看到新闻了吧?现在钱可是在变得不值钱呢。银行刚宣布决定大幅加息……”
你对公团并不陌生,因为经常在电视和报纸上见到,而且与父母的工作密切相关,所以你特意记住了它的相关信息。你知道它是由官方资本经营公共事业的特殊财团,大多从事基础设施的建设。
在大人的餐桌上曾经谈论过,从你出生前的几年起,不动产的价值一直在飙升,那情形简直教人傻眼。大家疯狂抵押贷款,再投入看似永远都有上涨空间的房地产,价值像搓洗衣泡沫一样不断膨胀增长。
你听得一知半解,其实也并不明白父母说的究竟是实话,还是仅用来安慰彼此的谎言。
谈话结束,他们起身向门口走来。你连忙跑到厨房打开冰箱,假装自己饿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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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事件,如晴天霹雳般降临。
人们祈祷最好别发生的事情,竟然确实发生了。
无论如何,父母供职的建筑公司被似乎突然袭来的经济不景气吞噬,变得相当清闲。
由于兴趣课程的费用是一年一付,且所在的兴趣私塾是连锁机构,你们的课程得以继续。即便如此,母亲仍然费尽心思将你和哥哥暂时转移到群马的兴趣班级,让你们与条件尚好的外祖父母待在一起。
神奈川的学校则是暂时不去,与学校协商好期末再回来参加考试。无奈之余,你只能通过电话和千速姐、阵平君联络感情。
料亭为什么没事呢?
当时你们认为,被萧条影响的通缩对饮食这种基础需求的影响不大,毕竟料亭的生意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冲击。谁也没有预料到,市场的滞后性会在之后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多亏这一点,家庭经济运转猛然崩溃的时候,是料亭的稳定收入让整个家族不至于跌至谷底。
虽然小操愿意在放学后帮助你补习、与你玩耍,但他同样有自己的生活节奏和私人空间,而且总缠着人家也不好。因此,在群马的日子,你常常独自一人依靠小操借给你的笔记学习。
闲暇时间,外祖父外祖母不允许你和哥哥去店里帮忙,街上皆是面无表情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于是你只能拿起乐谱反复练习。仿佛沉浸在虚假的比赛氛围中,就可以暂时忘却现实中面临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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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上春假,你一共离开神奈川近三个月。
赶在第三学期的最后一个月,你回到学校,准备迎接期末考试。
第一节课,第二节课,你旁边的座位始终空着,研二君同样没有出现。你终于忍不住和前桌学生搭话:“请问,萩原君和阵平君今天请假了吗?”
“研二请假了,好像有事要处理。至于松田……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课。”
前桌学生回答得支支吾吾,语气与不久前迎接你回来时的热情截然不同,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一看便知必有隐情。
于是放学后,你跑去级任导师那里再次询问:“请问,阵平君最近请假了吗?”
“松田君身体不适,打电话来请了长假,具体归期还不确定。”级任导师道:“就在山田君请假不久之后噢。”
“我知道了,谢谢您!”
你向级任导师表达感谢后便想离开,没想到级任导师喊住你,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向你说道:“山田君和松田君关系很好吧?第三学期,原本松田君出席天数就不够,不参加期末考试可能会留级哦。
方便的话,请你去他家里看看情况吧。如果需要任何帮助或者有什么消息,请随时告诉我,我们都希望松田君能尽快回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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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阵平君关系很好吗?
如果你曾经非常确定,那么现在的你却开始感到不太确定。
明明是你在神奈川第一个朋友、从幼稚园就认识的阵平君,可以肆意嘲笑他对初恋猴子屁股般红脸的阵平君,告诉你攻击是最好的防御的阵平君,昨天为止还在互通电话的阵平君,从未向你提到过请长假的事情。
为了惊喜,你特地没有告知他自己回来的消息,此刻却一无所知地在松田宅门口徘徊,心中惴惴不安。
将近二十分钟过去,三月初的天气仍然寒冷砭骨。再犹豫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下定决心,手抖着不小心连按两次门铃。
“不要再来劝说我了!”
屋里的成年男人语气粗暴地打开门,却只看到空气。露出一刹那疑惑后,他低下头,看见了你。
“……进来吧。那小子不在,你去他房间等。”
胡子杂乱无章、头发粘腻地搭在额前,满身酒臭味的松田叔叔在门口和你对峙良久,最后还是放你进屋。
他浑身懒散,手指变成奇妙的黄褐色,拖沓着脚步一言不发地上了楼。你关上门,松田叔叔抓过的门把手有一种奇妙的粘腻手感。
你路过原本放满健身器材、冷肃却整洁的客厅,现在摆满了凌乱的垃圾与啤酒罐。踌躇再三,你上楼在阵平君房间内放下书包,挽起袖子回到楼下,小心翼翼收拾起来。
家里虽然不需要你来做家务,却教育你和哥哥养成「靠自己保持整洁」的习惯,因此你做得还算驾轻就熟。
一个个被捏瘪的啤酒罐散落在地面,有些明明没有喝完。从铝罐褶皱处形成的漏洞里汩汩流出的酒液把地面染出淡黄色的痕迹,夹杂着烟灰沉入地缝中。
每个茶杯底部都黏着吃剩的纳豆,你废了很大劲才清理干净。开封后的乳制品不知道在冰箱里放置多久,闻起来完全是碳酸的气味。
艰难地拖出松田家的大型吸尘器吸去表面灰尘,你找不到干净的抹布,只得拼命将厨房水池里发霉的布料清洗干净,蹲在地板上反复擦拭那些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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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你只是神思不属地擦拭地板。渐渐地,雨点频繁淌在地板上,又被你左右移动的抹布擦去,你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你用力擦去眼泪,每做一步清洁,都会反问一句。
直到最后,你才生出勇气去整理爆满到插在投函口外的邮筒。
没有署名、生怕收件人看不到的信口批判被写在信封表面,写满同情、充斥着强加善意的明信片,印着不同电视台或报纸标记、记者反复发来的采访信。
那采访信,从起初希望采访松田家其他人对于松田叔叔被捕的感想,到后来希望采访松田叔叔对因公务人员工作失误导致错过重要头衔战的感想,甚至让你了解了在你离开的日子里,具体发生过的种种事情。
抛来恶意的信件可以一视同仁地丢进垃圾桶,看似善意的信件却难以辨别是否需要丢弃。
你在橱柜里找到垃圾袋,分门别类的垃圾装了数十袋。那些压在所有垃圾下方的拳击杂志,犹豫过后,你决定用绳结按日期排好扎起,放在清理干净烟灰的阳台上。
从松田家的阳台上眺望,远处是河堤与草地。附近学校运动部的学生正跑步路过,脸上洋溢着精神抖擞的坚韧,满含朝气地喊着口号。
那光景如此虚幻,仿佛和屋内分割成两个空间。尽管阳光正好,执着地想要照亮松田宅冷冰冰的客厅。
楼下有路过的结对行人,看见松田宅的名牌后倏尔停住脚步,对着这栋屋子指指点点,嘴里窃窃私语。猝不及防和站在阳台的你对上目光,立刻闭上嘴,慌慌张张地低着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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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收拾完毕,阵平君还没有回来。
你环视与进门时截然不同的客厅,那一刻忽然福至心灵,惊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脚步踉跄地奔上楼梯抓起包,逃命似的离开了松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