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绿衣勤捧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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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延宁便成了书斋里专职伺候的奴婢，宇文泰虽高看她一眼，却也没让她闲着，因他不喜人伺候，书斋里的下人很少，所以延宁每日还要做洒扫、整理，端茶递水、传唤、值夜等杂事。又因宇文泰卯时就要上朝，习惯了寅初起身，在演武堂习武二刻，寅正便要到书斋习字读书，算来延宁每日也只能睡不到三个时辰。
延宁有个倔脾气，就是无论什么一定说到做到。况且平心而论，宇文泰对她来说又没有杀父之仇、亡国之恨，何不努力让自己的境遇好一些？哄得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套到清河的消息。她既答应了宇文泰，便索性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给他做个陪读丫头。
但事实是未必延宁有心上进就能一帆风顺，至少在有些人眼里就是如临大敌。她身为俘虏，在大多数北人眼里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奴隶，春草、秋碧作为同是书房里伺候的丫头，哪甘心让一个梁人顶了她们的位子往上爬。欺负她新来不懂规矩，便时常把宇文泰的习惯爱好说反了给她听，明里暗里做手脚、使绊子，就是为了让她在主子面前出丑。
“来来，快将这盅汤端进去，王爷一会回来要喝的！”春草站在门边大声吆喝，手里捧了一盏参盅，因是冬天，从厨房过来路远，怕参汤凉掉便在外面罩了个彩釉的烧炭小铜缸温着，乎乎地冒着热气。
“是。”延宁忙走过去接，谁知那彩盅底下的瓷釉不知何时掉了一块，露出被炭火烤得火红的铜胎，春草又恰好将那位置留给了延宁去端，延宁不疑有他，手一触上便被烫得钻心疼，参汤连缸带盅地摔在地上，洒了一地。
“哎呀！你这贱婢是没吃饭还是怎么了，毛手毛脚的怎么连盏参汤也端不好！眼看着王爷就要回来了，你让爷吃什么呢！”秋碧劈头盖脸就骂过去，说着就来拧她的脸。
延宁看着几个烫红的手指，立刻明白了又是她们两个搞的把戏。她们是存了心整她的，她若沉不住气就真着了她们的道，只好挨了秋碧几下，赔罪道：“是我错了，这就再去厨房再端一盅！”
春草戳着她的脸，哼道：“大雪天的真是害我白走了这一遭！你记着这汤是王爷出门时指定了要做的，你若端不回来今儿个就别回来了！直接上管事那里领三十板子到柴房待着去！别连累了我们还要遭主子骂！”
她既说出这种话来，延宁便知道走这趟厨房一定是空手而归了，果然到了那里几个厨娘都是推三阻四的，又说没参没材料，又说火候赶不及，只聚在一起闲磕牙就是没人动手。
“你自个儿打翻了东西，凭什么叫我们再帮你做？喏，那头还有些参须参渣子，有本事自己再炖一盅呗！”
延宁看了眼那些下脚料，显是准备了给她难堪的，瞥了几个婆子一眼转身便走了。
“呿，奴婢都不如的人，装的什么千金小姐的样子，还以为有多金贵呢！”几个婆子没臊着她，只能对着她的后背吐了口瓜子。
外头天色已暗了，昨日下的新雪厚厚地堆在路旁。延宁脚步顿了顿，走出回廊，捏了一团雪覆着受伤的手指，徘徊到了天黑才慢慢地往书斋走。
等回到书斋宇文泰果然已在那里了，春草见她两手空空地回来，不由得意地扬了扬嘴。
“奴婢给王爷请安。”天知道她们两人又在宇文泰面前说了她什么好话！延宁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宇文泰面前跪下请安，她在雪地里徘徊良久，进了屋身上的寒气和残雪遇暖便都凝成细小的水珠子，薄薄的覆了一层在发上。
宇文泰见她脸色发白，颊上和鼻尖冻得红彤彤一片，不由皱了皱眉，“好端端的干什么去了？怎么本王要你整的书柜还乱着？”
延宁看了看春草和秋碧，为难道：“回王爷，皆因春草秋碧说王爷赏了一盏参茶给奴婢，东西是极好，但想是奴婢脾胃受不了，都吐了四五回了。”
春草想不到她竟睁眼说瞎话，闻言脸都绿了，忙跪下道：“王爷，她胡说的！奴婢冤枉啊！”
“是啊王爷，明明是这贱婢笨手笨脚地打翻了参茶，如今倒要诬赖到我们头上！况且大家同府为奴，我们做什么要害你？王爷可要为奴婢们做主啊！”秋碧也跟着跪下陈情。
延宁装出一付无辜神情，配上她像是雪地里滚过一圈回来的狼狈模样，眼角瞬间就逼出了两滴泪：“你、你们怎能这样诬赖我！明明是春草你端给我的参茶啊！是啊，我一个人怎么说得过你们两张嘴？你们不就是仗着平日里书斋只有咱们几个，联起来害我便没人知道了吗？难道只有我死了你们才能开心？”
天地良心，她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
春草秋碧原以为延宁最多也就是找王爷哭诉，哪想到她竟是个狠角色，玩起阴的一点也不手软，空口白舌就捏造了事出来倒打她们一耙，如今争辩起来反倒越发说不清。是啊，反正当时屋子里就只有她们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的什么话，哪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够了！”宇文泰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他素来最烦女人间争风吃醋的那点事，每吵起来闹的他连脑仁都疼，所以他从不爱女人，素日都不让姬妾踏进前院半步，谁知就这书房里的三个都能搞得乌烟瘴气，不由怒道，“每人下去领三十手板，萧迟语责打四十，谁再敢多说一字，本王即刻将她扔到军中去！”
三人连忙乖乖闭嘴，恶狠狠地互瞪了一眼，个个抽噎着领了罚下去。
一出书斋，延宁便抬手抹了泪，气得春草秋碧恨不得上去撕了她的嘴。
“我平日让着你们，可不是要你们把我当软柿子捏。”延宁道，“我从不曾要害你们，你们又何必逼着我不放？像这样两败俱伤的有意思吗？”
“你少在那儿得意！你不也没讨到好去？否则怎么还比我们多罚了十个？可见你在王爷眼里也算不得个东西，你且等着，日后总有你哭的时候！”春草恨道，拉了秋碧转身便走。
延宁到管事那里乖乖领完四十手板，疼的手都快没知觉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掖庭被嬷嬷打的日子，只不过宇文泰王府里的管事可比嬷嬷们下手狠。
宇文泰额外罚了她十个，恐怕也是看出了什么，警告她不要带头挑事。她本来就没想过要背着他去和那两个丫头过不去，这次不过是为了给她们一个教训。不过在主子面前耍心机，总得向他赔个不是，延宁料定他还在书斋没走，便转身仍往书斋去。
“长记性了？”宇文泰握着一卷兵书靠在桌边，灯光似乎将他的眼神照柔和了些，但仍旧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侧脸。
“奴婢知错。”延宁故意伸出烫伤加打伤的右手给他看，“只怕奴婢最近都不能替王爷研墨了。”
“少了你本王府里的奴才就都是断手的不成？”宇文泰冷眼打量她，“不要以为本王待你好些，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亡国的俘虏，是本王的奴隶。你要知道，能在本王府里，比起你那些姐妹已是幸运了十万倍。趁早收起你在宫里学的那套乌烟瘴气的东西，下次再让本王知道，你知道后果！”
延宁见他肃杀的模样不由浑身一凛，忙跪到他脚边告罪。如今她半分倚仗都没有，再冷也只能抱紧了宇文泰这座万年冰山，不过经此一事，她倒真觉出来这座冰山对她还算不赖，虽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至少没把她往死里教训。
至于那点子乌烟瘴气的事，照宇文泰所说，以后不让他知道就是了，否则她死在哪里还不知道呢，想她在掖庭的年月岂是白待的？她可还要留着这条命去见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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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被罚了一通都长了教训，春草秋碧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找延宁麻烦，延宁遇事也能忍则忍，虽底下仍不合得紧，但至少面子上和和气气的没再生是非。
因延宁肯用心，学起东西来极快，她又向来有些小聪明的，极善察言观色，不过半月，宇文泰便不由觉得这奴婢用起来倒十分顺手。
每次他到书斋，只要不是处理机密公务，都会让延宁在旁。但让她在旁，却也没让她真教，延宁自然知道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留的。何况她自觉除了下棋还可以之外，别的也没什么可教，便只是偶尔在写字时提醒他何处一撇该收，何处一捺该放，或者旁敲侧击地讲讲格律诗中的意境和典故。
延宁很快便发现，宇文泰状似漫不经心，记性却很好，但凡她无意间提到过的东西，其实他都记了下来。对于南朝士大夫间如何行走坐卧，如何辩论清谈，他则更有兴趣，反而催促她深入细致地讲。
延宁能知道这些，一是幼时南安王府中门客三千，她自幼耳濡目染摸懂得不少，二就是因为萧纂，她熟悉萧纂的每一个动作，能看懂萧纂的每一个眼神，他的衣衫发髻，他的眉梢眼角，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与潇洒，是这世间谁都及不上的名士风流。
想到萧纂便不由想到清河，那个时不时还会哭鼻子的小姑娘，如今没有她在身边，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还会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绿衣勤捧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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