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秋》倚棉宿

3、恍如一梦

　　终是偏过身去，蹬足长靴，边绣金丝纹样，白袍莫染一尘，面如冠玉，两弯眉浑如刷漆般浓，似是威严，乍看如四十许人，他步步而来如白龙腾空而至般的气场，如星双眸由我颜上淡扫而过，出声温文：“小姑娘，方才那诗可是你所作？而你又唤何名？”
　　而他一路步来，周遭未有声响，这般摄人心魄的男子，并不简单，应就是这妙菡诗社社主。我亦无惧，将方书的一帖诗铺展与他眼前，复又一提狼毫，醮墨于页下又书五字，书之古朴卓雅，穆若清风：易溟寒拙笔，拙字后竖未尽，男子却将狼毫从我手心抽走，他笑得极轻，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小姑娘，我知晓你名足矣，何须谦居拙字？”
　　我仍坦然，自他手中重取回笔，既将“拙笔”二字摹完，扣下狼毫，案台清脆一声“啪”，我伸指指那“拙”字，唇畔浅扬，似笑非笑：“既社主您赞小女一作，想小女所作不算靡靡，而既是小女提笔以手书诗，又得您赞算得出色，二者一合便是这‘拙’字，否以何字自居？”
　　闻我将他身份道破，他亦不惊讶，眸中光华似有斟酌：“小姑娘着实聪慧，名字亦好，密雨溟沐，溟赋润泽之意，溟雨固润却寒，顺理成章。”
　　我正欲接话，他却朝方才宣题书生道：“今日便是这位小姑娘夺了彩头，取银两来，顺请诸位才子今先早走些，我有话同这小姑娘说。”
　　那书生听罢即步下取银散人，未出半响，人便散尽，比先前又添静几分，那巍峨男子请我入座水曲柳木靠椅，我却一摆手婉拒：“小女急归家，前辈若有要事但说无妨，琐碎之事便免了罢。”
　　男子见我不愿入座，便也同先前一般直立一方：“不瞒易小姑娘，在下夏侯罄，今日佩服姑娘小小年纪便具如此才情，甚是喜欢，而我膝下唯有一子，不知小姑娘可愿为我义女？”
　　夏侯罄...
　　我默念这名，微为所怔，果如传闻那般，妙菡诗社社主是当今名门夏侯世家长子，皆道他八岁精通六经，十岁便接管夏侯世家江南部分商号，十八岁接管夏侯世家，不论才华或是经商所能于他都不在话下，我今日岂非走运了？若能为他义女，莫说生计从此稳固，前程更是难估量，但易先生栽培及养育之恩何以可忘？
　　我呼嘘一气，腰间流苏随我缓退一步索晃：“那小女亦不瞒夏侯前辈，小女自小是孤，已为人收为义女加以栽培，皆说百善孝为先，此恩小女不可忘，只是世事弄人，义父生计难保无奈托付滕知县予我书活以维生计，虽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我识得几字便是为了一维生计，夏侯前辈一门飞黄腾达，若小女肯从您为义女说句实在，小女只是看于您膝下过得甚好罢了，若说真意的确无半分可言，如此，前辈还愿收小女为义女么？”我语之真真切切，无欺无瞒，只看他作何反应。
　　他却淡定如初，笑如墨玉：“好一个率性的小丫头，我依然愿收你为义女。至于你方才报恩一说，这有何难，你可时时探望他们，若你喜欢，更可接他们至我桀骜山庄一住。”言罢他侧身信手捻纸取笔，落落大方书上几字，罢将那宣纸折成信样递与我掌：“若你当真愿意，便携这信至桀骜山庄来寻我。”
　　我讷讷收下，道一句别过，却未再多言，转身离了妙菡诗社，迎面扑来丝缕凉意，拂我一面教我清醒，我掌中攥着那信，仿若经了黄粱一梦，我有些虚恍，一路快步回了滕府，方入了门槛却撞上滕晟睿，他朝我一瞥，满眸似是敌意与嘲讽，他一支腰，语中揉进尖酸的意味：“易姑娘好才情，怎的平日教朝雪都未有今日斗诗半分力道，当真深藏不露，今日社主前辈一叙，来日怕是要飞枝成凤了？”
　　我心间冷哼一声，技不如人便心生嫉妒，将来恐是难成大器，颜上却依旧笑意盈盈：“少爷谬赞。先人以诗话秋，皆以天凉心薄述之，而今倒也立秋，怕是不少人心亦凉上薄上三分，想少爷平日饱读诗书，此番诗境应当了然。”
　　果不其然他蹩不出话来，若他借此讽我，岂非尤应他无知诗境，负了隽才之称？滕晟睿只好作罢，挥袖扬长而去。
　　“易姐姐，易姐姐——”远远是娇甜的唤声，想也是滕惠茜这天真的小丫头，她远远跑来，明眸如水乍澜，唤时皓齿微露，许是有些累的缘故，如脂雪肤上泛开红晕。我看得喜欢，接她入怀，轻柔抚她发髻：“朝雪，有何事？”
　　她虽在我怀中，却如只玉兔般曳动，我只好松臂，任她一话：“方才看大哥颜色不好，可是有语伤易姐姐？姐姐不要紧吧？”
　　我瞧她为我心怀戚戚，更是怜惜的拨去她额前因奔跑散下的碎发，声柔和：“无碍的，劳你挂心了。朝雪，今夜姐姐要搬出滕府。”
　　滕惠茜为我突如其来的言语所惊，练练跳后三步，水灵的眸子直凝着我：“啊！姐姐莫不是要走了罢？惠茜不允！”
　　如斯坚毅不让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不会，姐姐只是暂寻到了落脚处，一载来总麻烦你爹爹终是不好的，朝雪亦不希望爹爹多费心神罢？姐姐仍是朝雪的先生。”
　　“呼...那便好”她如释重负般一呼气，伸出稚嫩的小手扯住我的袖襟：“走罢，姐姐，看看惠茜今日作的‘凤栖梧桐图’姐姐可还满意。”
　　她便踩着小碎步蹦蹦跳跳地领我去她的书房，只是刹那，我心便染了几分凉意及忧心，朝雪年幼无知却天真善良，若她为她那小心眼的兄长所染，日后当真教人放心不下。
　　呵，但愿是我多思了。我隐去唇畔边一点苦笑，背着身后斑驳残阳，踏一地橘色瑰丽。
　　戌时，我整好包袱重又踏出滕府，原本我还未动投夏侯为义女的想法，只是滕晟睿心胸难测，日后于我必无好处，我何必自讨没趣，故我终定决心，今日便动身去夏侯府。
　　而现在，我便站在此处，匾额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朦朦胧胧，而遒劲清晰的“桀骜山庄”四字却扎入眸中，楼阁飞檐如雁翅长展，多少朦胧浸湮于中，恍如一梦。我终于不再犹豫，上步果断叩门，而正是门大启即可，一个如朝雪大小的女孩忽的扑我而来，抱住我的双臂，夜色浓重，我不曾望清她的颜，却只听她清脆如蜜的声婆娑般唤出似曾相识的四个字。
　　“汀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