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一祎

2、第 2 章

　　许时安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她原来是个非常爱笑的女孩。跟她一直同一个学校的温源知道，许时安小时候调皮得像个小男孩，特别讨人喜欢。提起她，所有人都会露出笑颜。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她不会笑了，变得沉默寡言，用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高冷”“装”，一点也不平易近人，身边慢慢就剩下了温源这一个朋友。

　　说是朋友好像也不恰当，温源垂着眼睫，有些挫败地想，在许时安心中，她们可能只算得上同学吧。认识这么多年了，温源发现自己对许时安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住址、家庭情况……一概都不知道，就连家长会，都没见过许时安的父母出席。

　　今天许时安没来，温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慌，可班级里还是一片祥和的景象，有些人在打闹，有些人在学习，而自己，也在聊天中展露出了笑颜。这很可怕，就好像班级里消失了一个人，但没人关心，更没人去问为什么，有的只是漠视，冷笑，甚至还有窃喜。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许时安从年级第一的位置上掉下来，现在却合了他们的心意。

　　这些异样的念头只在温源的脑海里出现过一瞬间，而后便消失了。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老班从前面走进来，巡视了全班一眼，发现有几个空位，“孙达然呢？”

　　鸦雀无声。

　　老班也没期待能得到什么回应，低头在花名册上打了个叉。

　　孙达然是体育生，不是在班里就是在操场，倒是没什么担心的。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许时安呢？”

　　没人回答。

　　班里死寂，所有人都挂着事不关己的表情，或许会产生些疑惑，但没有更多。

　　老班皱着眉头把刚刚拿过来的篇子给课代表，“计时四十分钟。”说着，他便拿起手机出去了。

　　教室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很多人在讨论，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却没人在乎那张篇子。

　　老班无心身后的班级，就算听见里面开始闹起来也顾不上了。要是真有学生逃课，那可就是他的问题啊！他还要评优秀教师的！

　　他不敢声张，跑到办公室翻出了家庭信息。

　　“许时安……许时安……”老班一边念叨着，目光快速下滑，终于停留在一页信息上：“哈，找到了！”

　　“母亲：丰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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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芝英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忙着给文件签字，工作中被人打扰她的心情自然不太好，再加上是个陌生电话，她烦躁地按下了接听键，“什么事。”

　　冷淡的语气让老班顿时消了气焰。

　　“请问，是许时安家长吗？”

　　丰芝英一听是有关许时安的事，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我在忙，找她父亲。”

　　老班被这一系列动作弄得一瞬间没有缓过神来，电话被挂断了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什么人啊！”

　　无奈之下，他只好拨通了许正志的号码。

　　对面很快就接通了，“喂？”语气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老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来这个是个好说话的家长：“请问是许时安家长吗？”

　　“是，您是？”许正志说道。

　　老班没有了刚才对着丰芝英的客气样子，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我是许时安的班主任，她今天没来上学。”

　　“老师，是这样的。”许正志的语气变得有些讨好地意味，“时安她生病了，现在还在医院呢。”

　　老班有些烦躁，事真多，他心里想着。可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了一副关心人的样子：“孩子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许正志有些吞吞吐吐，最后硬是憋出来了一句：“她误食了药物，中毒了。”

　　老班以为自己会听见一些没营养的借口，语气不善：“没事就来学……等等，您说她怎么了？”

　　许正志有些羞愧，“药物中毒。”

　　饶是见多识广的老师也愣住了：“怎么会药物中毒？”

　　“不知道。”许正志实话实说，“她还没醒过来。”

　　挂断了电话后，看着还在昏迷的许时安，许正志苦笑着把手机揣进兜里，低头哑声呢喃着，“安安啊，你要我怎么办才好。”正说着，眼角流出一滴浑浊的泪。

　　时间倒回昨天晚上，许时安意识消失的时候恍惚中好像听见了开锁的声音，然后彻底进入了昏迷状态。

　　许正志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地上都是脏乱不堪的呕吐物，许时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到像一张A4纸，看样子已经昏过去了。

　　从房间门口到床边几步路的距离，许正志几乎是爬着过去的。他手指颤抖着抚摸上许时安的脸，嘴里不停唤她的名字，“安安，安安，你别吓我，安安……”

　　许时安就像是沉睡了的睡美人，恬静的容颜似乎还带了一些安详。许正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许时安，毫无生气，像是已经死去一样。他注意到了桌面上放着的药盒，“盐酸舍曲林片……”一种他从来没听说过的药物。

　　毕竟这么多年的阅历在，他用力保持清醒，把药揣进兜里，然后抱着许时安下了楼。

　　打开车门，许正志忽然有一瞬间恍惚：他的女儿真的愿意被救回来吗？他用力甩甩头，摒弃了这么胡乱的想法，坐上驾驶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许时安。

　　安安，就算是爸爸自私，你不能死。

　　许时安其实清醒过一段时间，大概是太难受了，所以身体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睛能睁开一条缝。

　　刺眼的灯光让她再一次闭上了眼。

　　有人察觉她醒了，拍了拍她的身体，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一根巨大的管子插进了嗓子，疼痛和难受一起涌来，让许时安几乎喘不过气。

　　她开始干呕，发出难听的声音，就像野兽在咆哮，凄厉悲凉。横亘在嗓子里的粗大管子开始灌入液体，胃里翻涌着，不断被撑大又缩小。

　　很快，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太难受了，她又一次昏了过去。

　　急诊室有很多人，叮叮叮的声音不觉使人心跳加速，许正志不断踱步，企图缓解自己烦躁。他一想到许时安现在生死未卜，就好像被一双大手捏住了嗓子，呼吸不畅。

　　眼泪，没有；痛苦的呐喊，好像也没有。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默，烦躁，不安。

　　在重大变故发生的时候，人们往往是异常冷静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悲伤。

　　他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再晚一点推开那扇门会怎样，他会不会永远失去他的女儿。他只恨自己为什么发现得那样晚。

　　盐酸舍曲林片。

　　最普遍的抗抑郁药之一。

　　许时安是什么时候得上抑郁症的，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这样严重的，他也不知道。她从来都没对他说过。甚至连抑郁症是什么，他都知之甚少。

　　如此说来，很可笑的是，他好像从未走进过许时安的心里。

　　他们的交流永远隔着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许正志趁着许时安还没醒，上网搜了搜抑郁症的相关信息，每一个字都让他心惊胆战。

　　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但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许时安，他不知道她竟活得这样辛苦。

　　想到了什么，他低头去看许时安的手腕。

　　许时安的手腕很细，细得似乎用一点点力都能掰断。许正志颤抖着手，撸起她的袖子。

　　果不其然，那样苍白纤细的手腕上，横亘着无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盘旋交错着。

　　再向上看去，小臂上青青紫紫一大片，还有指甲的抓痕，乍一看其实很恐怖。

　　许正志一时间说不出话，很多东西哽在喉中，让他心痛得无以复加。

　　旁边有护士过来检查，许正志立马放下许时安的衣袖，给她盖好被子。

　　说不出为什么，内心似乎有一种很奇怪的羞耻心在促使他这样做。
　　是的，他不能让人看见安安手腕上的伤口。他做不到跟别人镇定自若地承认他的女儿想要寻死。

　　仿佛承认了，就像是承认了她跟别人的与众不同。
　　他不想许时安一辈子受人指指点点。

　　许正志给丰芝英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工作，就没接电话。等到回电话的时候，许时安已经脱离了危险，转到普通病房挂着点滴。

　　“哦。”
　　丰芝英听说完事情经过之后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反过来问许正志：“所以她没事了，对吧。”

　　许正志：“现在等她醒来才算没事。”

　　“我还在忙，你看着就行。”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响声，许正志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窝着火气，使劲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许时安最重要，不是找丰芝英算账的时候。

　　此时的许时安吸着氧，呼吸微弱，绿色的管子套在鼻子上，很扎眼，令人痛心。看着许时安苍白的面庞，许正志转过头抹了一把泪，然后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他的安安要是醒过来看到他哭，又该自责了。

　　安安啊，快点醒来吧，爸爸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