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颂》一只橘子的桔

115、魂寄梨云空垂泪，心寻月影勇探渊

　　丫鬟阿荷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甫一转身，便见陆才笙已踏进院中，朝这边走来。

　　她忙侧身敛衽，低声唤道：“大郎君。”

　　陆才笙的目光掠过那扇紧闭的房门，低声问道：“小瑾在里面？”

　　“是。”阿荷垂首应道，“小娘子刚为宋娘子擦洗完身子，此刻正在里头陪着说话呢。”

　　陆才笙微微颔首，示意她退下。他缓步走近房门，只听里面传来轻柔的说话声。

　　“霜儿姐姐，天儿愈发燥热了，你素来最爱洁净，快些起来梳洗才好。”

　　屋内，陆才瑾正细心地将榻上人额角的碎发拢至耳后，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你知道吗，梨林花期将过。若是再不去看，今年便要错过最后一场花事了。”

　　宋凝霜依旧安静地躺着，眉眼如画，却毫无声息。陆才瑾望着她这般模样，眼眶不由得泛红。

　　她俯身凑得更近些，犹不甘心地轻声道：“霜儿姐姐，这么些年，其实你嘴上不说，可我都知道……你心里，终究是怨恨着王慧的。她对你做的那些事，宋伯伯都已查清。如今她已被关在宋家祠堂，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这辈子，再也别想踏出那扇门了。”

　　“对了，说起宋伯伯…前些日子，他又来看你了。你从前不是最不喜与他过多牵扯么？若真不愿，就快些醒来…亲口告诉他，叫他别再来了。”

　　可任凭她说什么，床榻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望着宋凝霜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陆才瑾眼眶更红了：“霜儿姐姐，你醒醒好不好？若是姜姐姐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她该有多心疼？”

　　一滴泪直直坠下，她急忙用手背抹去，嗓音里已带了哽咽：“三个月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难道连你也不要瑾儿了么？”

　　说到最后，已是低低的泣音。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陆才笙走了进来。

　　陆才瑾闻声慌忙拭去泪痕，起身急问：“阿兄，你回来了？可寻到都城那位石神医？”

　　陆才笙眉间深锁，摇摇头，沉声道：“石神医…去年已仙逝。”

　　“什么？！”陆才瑾踉跄半步，仿佛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最后一点微光，终究是破灭了。

　　陆才笙闻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怎么办…怎么办？”陆才瑾忽然抓住他的衣袖，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对了！凌山派？！阿兄，你师父道法高深，你回去求他，他定有办法的。”

　　陆才笙却缓缓摇头，嗓音里浸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我此番返途中…已特地去过。师父只说，众生各有命数，强求反损造化。”

　　陆才瑾眸含清泪，看着兄长：“难道…难道就让霜儿姐姐这样躺一辈子吗？”

　　陆才笙凝视着榻上沉睡的容颜，声音低沉却坚定：“不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绝不会放弃。”

　　草棚子前，阳光斜斜地洒下来。

　　两位主顾正站在白灵子的摊前，低头挑选着养身的药材。

　　“摊主，这草药怎么卖？”一个穿着麻布衣裳的婶子开口问道。

　　白灵子抬眼，声音平稳：“七文钱一两。”

　　“那给我称二两吧。”

　　旁边那人也跟着道：“我也要二两。”

　　“好，二位稍等，我这就给你们称。”白灵子应着，转身取药。

　　称药时，那麻衣婶子又和旁边的人低声搭起话来：“你听说了没？今个儿陆家又为那位宋先生，特地从邻县请了医师过来，可人家还是摇着头走了。”

　　一听到“宋先生”三个字，白灵子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旁边的人惊讶：“什么？她还没醒过来吗？”

　　麻衣婶子叹口气：“唉，谁说不是呢。都躺了快三个月了，我看啊…怕是难喽。”

　　“听说是被那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妖怪害的？出事那日，有人跑去梨花林看见，说那女妖像是被天雷劈死的……”

　　“报应啊！咱们庆元县从没出过这种邪门事，真是阿弥陀佛！幸好老天有眼，要不然，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人命呢。”

　　白灵子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她们的对话，手中的药秤不自觉地攥紧。

　　临近午时，白灵子刚收好摊子，便悄悄朝着宋院的方向走去。

　　趁着四下无人，她身形一晃，已出现在内室之中。

　　“宋先生？”她轻声唤着床榻上的宋凝霜。

　　见对方毫无反应，她伸手搭脉——脉象仍如三个月前一般，微弱而平稳，却毫无苏醒的迹象。

　　回想姜书梨出事那日，整个庆元县都在传梨林有妖物作祟。她匆匆赶去时，正撞见姜书梨受刑的最后一刻。她只能隐在人群之后，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在雷光中渐渐消散，而地面上，宋凝霜目睹这一切，急火攻心，生生昏死过去。

　　原以为只是暂时的昏迷，谁知几天过去，她竟始终未醒。白灵子心知有异，当夜便潜入宋院细查，这才发现宋凝霜是脑中气血阻滞，因急火攻心而得了失神之症。这三个月来，她试过各种术法，却始终无力回天。

　　此刻，望着榻上沉睡不醒的宋凝霜，白灵子深吸一口气——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的念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夏院

　　白灵子推开院门，眉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心事。

　　“灵儿。”夏芝秋闻声回头，眼中霎时漾开温柔的笑意，“回来了？”她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药材，快步迎上前。

　　白灵子伸手，轻轻为她拭去额角的细汗：“外面日头这么毒，怎么还在院里忙？”

　　夏芝秋抚过她的脸颊，目光柔软: “只是给草药翻个面，不碍事的。”

　　“这些事等我回来做就好，你别累着了。”

　　夏芝秋宠溺地轻刮她的鼻尖，笑道：“不累。”细看她神情，却不由轻声问：“倒是你，看着很是疲倦…怎么了？”

　　“阿秋，我……”白灵子欲言又止。

　　“今日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白灵子看着她道: “我…还是决定回天池谷一趟。”

　　夏芝秋神色微顿，轻轻叹了口气：“那月影冥斛…当真非取不可吗？”

　　“嗯，”白灵子神色凝重，“唯有这味药，才能唤回宋凝霜沉寂的神魂。”

　　“可你上次不是说，那月影冥斛长在天池谷的一处精怪洞府里吗？”

　　“是。”白灵子颔首。

　　“可那天池谷精怪横行，你若有个闪失，叫我…叫我如何是好？”

　　“但这是眼下唯一能救宋凝霜的法子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永远困在梦魇之中，沉眠不醒。”

　　夏芝秋眼中已带了恳求：“救她固然要紧，可若要以你的安危为代价，我万万不能答应。”

　　白灵子反握住她的手，唇角扬起一抹令人安心的浅笑：“别担心，我在天池谷修行了数百年，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

　　见她眉间忧色未散，又放柔了声音：“寻常精怪连我的衣角都碰不着，你莫非忘了？我的遁术施展起来，他们能追上的可不多。”

　　“我还是不放心。”

　　白灵子眸光微转，沉吟道：“那…要不这样，我寻个帮手同行，可好？”

　　“谁？”

　　陆才笙踏着暮色返回陆宅，胸中郁结难舒。那日与雪域苍狼殊死一搏，虽捡回性命，经脉却受损不轻。国宝失窃一案，随着姜书梨殒命于天谴，终究成了无解之局。所幸此案牵涉妖物作祟，已非凡俗之力可及。纵使圣心震怒，面对这般缘由，想来也不至于对他过多追究。

　　天谴一过，陆才笙隔日便派遣冯青快马返都城，将庆元县数桩悬案与国宝下落写成密折呈报庞毅，更坦言自己身负内伤，暂难面圣陈情。

　　后收到庞毅回函，字里行间确如所料——圣上虽痛惜国宝，然妖祸难测。只是国宝在他任内遗失，终究有损天颜，朝中私下已有不少流言。故而这一桩轩然大波，最终也只得以“妖祸”定论，未再深究。

　　信末，庞毅更是明言圣上已准他安心养伤，待痊愈之后再行复职。

　　然调养至今，内息早已愈合，若再拖延下去不免有渎职之嫌。可宋凝霜依旧沉睡不醒——他如何能在此刻离去？

　　“陆大人。”

　　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思绪。陆才笙抬头，见一个身着葭灰色短衫的女子立在几步开外，正静静望着他。

　　“你认得我？”陆才笙目光微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自然。”白灵子提起勇气迎着他的注视，“陆大人以凡人之躯硬撼雪域苍狼，这般壮举，想不记得都难。”

　　陆才笙眸色一沉：“你竟识得那妖物？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若想救宋凝霜，便随我来。”

　　不待他回应，她已翩然离去。陆才笙不及细想，提步疾追，直追至清河桥西侧的小路上。

　　但见他身形一展，凌空翻越至女子身前：“你方才说——能救安儿？”

　　白灵子本就刻意放缓了脚步，见他追至身前，便停下道：“不错。宋凝霜因姜书梨之死心碎神伤，至今仍未醒来，这其中…有她自已不愿醒来的缘由。”

　　“此事何须你提醒？”陆才笙眉头微蹙，“我请来的大夫皆作此诊断。”

　　白灵子轻笑：“凡间医者，又如何能解心魂之结？”

　　“凡间？”陆才笙眸光一凛，“你……是妖？”

　　糟了，说漏了嘴！

　　白灵子暗自懊恼，面上却强自镇定：“是人是妖有何要紧？你只需说想不想救她？”

　　“凭你？能救？”陆才笙追问。

　　“若没有把握，我又何必特地来寻你。”

　　“我为何要信你？”

　　白灵子迎上他的视线，语气笃定：“因为我是眼下唯一能救她的人。宋凝霜能否醒来，全看陆大人此刻愿不愿信我这一次。”

　　陆才笙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眼下山穷水尽，他已无暇计较对方身份——自己并非捉妖师，只要她不祸及百姓，是妖是人又有什么要紧？如今只要能救安儿，哪怕一线希望，他也甘愿冒险。

　　“需要我做什么？”陆才笙沉声道。

　　“随我去一趟天池谷。”

　　——

　　向陆才笙简要说明缘由并得到应允后，白灵子袖衫轻拂，一道流光笼罩二人。不过两个时辰，待陆才笙眼前景象再度清晰时，已置身于一处洞穴外。石壁上苔痕斑驳，隐隐透着地脉灵气。

　　“陆大人，此地便是地行洞。稍后我入内取月影冥斛，你在此守候。若察觉异动，务必即刻来接应。”

　　地行洞乃地行子修道之所。此精擅土遁之术，能缩千里于一步，正是道家“缩地成寸”的显化。白灵子曾亲见其能，此番特请陆才笙相助，正是顾忌他凌山派弟子与那柄凌山剑——面对这般神通广大的精灵，多一分准备便多一分胜算。

　　陆才笙道: “好。”

　　白灵子悄无声息地潜入洞中，见四下无人，心下稍安。她仔细搜寻片刻，忽见洞崖顶端悬着一株墨色灵花，形如月影，正是那月影冥斛。

　　此花虽能唤醒沉眠神魂，却有阴寒之毒性，于天池谷中精怪而言，实同鸡肋。

　　“找到了！”

　　她眸中泛起喜色，足尖轻点，就在她飞身欲取的刹那，一道土黄身影凭空显现，挟着怒意的灵光直扑面门：

　　“好你个小白灵！百年不见，竟还敢闯我洞府行窃！”

　　白灵子旋身后撤，灵光擦着衣角掠过，在身后石壁上炸开一片碎石。她稳住身形，绽开个讨巧的笑：“地行子，百年未见，你这道行又精进不少呀？”

　　“少套近乎！”地行子道，“百年前你偷我蜃骨草的账还没算，今日竟敢再来？”

　　“这话多生分呐～”她眨眨眼，“再说，谁让你这地行洞是块宝地，奇花异草都爱往这儿长。如今我朋友急需月影冥斛救命，你留着也无用，不如送我个顺水人情？”

　　“痴心妄想！”地行子怒喝一声，掌风再起，洞中碎石应声震落。

　　白灵子勉力抵挡，奈何修为悬殊，不过十余回合便已险象环生。她闪身避过一道凌厉指风，急声呼道：“陆大人！”

　　陆才笙闻呼声疾掠入洞，只见一个身覆古木甲胄的精怪招式狠厉，周身土灵之气汹涌。

　　“好哇！竟还带了帮手！”地行子攻势骤停，怒道，“既然如此，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踏出此洞！”

　　说罢，他攻势如电，白灵子与陆才笙联手也仅能勉力周旋。见这凡人竟身负道门修为，地行子骤然提速，掌风过处，陆才笙闪避不及，被一道气劲正中胸口。

　　“陆大人！”白灵子失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