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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酱缸 ...

  •   夜是如此冗长。

      悬塔之下,山雪之上,粘稠血肉于钢铁船壳上凝成昂首的蟒,与青冥一行森然对峙。风冻住三万里的云与星,拍向大地,砸向人群,不过顷刻,船只近埋,万类齐白。

      天与地,席卷一种彻骨的恶意。

      那艘船上的血蟒仍在拉伸,距离越来越近。不时,便有鬣犬跃上青冥的尾羽,向他们扑来。

      这样的冲突,一开始尚且能弹雨压制,但随着疯狂的犬只越来越多,众人多少力有不逮,防线步步后退,甚至已有同行人被野狗咬去半块手掌。

      ‘刺青’顶着巡防队的搜寻,在通缉边缘横跳数年,出入其中,自是没有庸手,众人对望,面上多半惴惴不安。

      这份不安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声惨叫打破。

      鬣狗分食了半截手掌后,断手并无意外地开始一分二、二分四地增殖,而当血流中的手掌变得稍微显眼起来后……变故骤生!

      那个失去了手掌的男人,半跪于地,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抠他的脸。

      或者说……那不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人的面目下游走的血红肌肉,那肌肉甚至鼓胀着从眼角钻出,那人抬眼,活脱脱是鬣狗的骨肉,披了张人类的脸皮!

      砰!砰!砰!

      数声枪响,老酒客越过戒备众人往前,陆绛一把拦下。

      “干什么?”亚瑟回头,他的眼睛眯着,语气很冷,“这几枪打不死他。”

      “我知道。”陆绛深深吸了一口气,“但你退后。”

      下一刻,那个人的嘴里爆出一串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声的悲鸣:他的胸骨被血红的肌肉拉扯着,从内到外一根根翻开,他的四肢翻折,被拉伸到了一个人类绝不对接受的长度。随即,这具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躯壳,像沙漠中的眼镜王蛇般,纵身一扑,对陆绛发起了攻击!

      --

      风吹起幽灵船楼前风雪,片片大如鹅毛,如不醒来的噩梦。

      那人身上的血肉跳动如钱塘江潮,不由分说地吞没了陆绛,任凭四周枪弹纷飞如冰雹。

      陆绛的身体部位开始在鬣狗的血潮中出现,像一块块抹好黄油的肉排,很快被其他猎犬分食成更小的碎片,他的身体甚至没从血蟒落到甲板,就已经被撕得千疮百孔,认不出原来模样。

      说来好笑,有些地方冠冕堂皇,踏进去也不过是率人相食,看看那些要吞掉你最后一块血肉的富贵人,和狗又有什么两样?

      ……!

      陆绛自剧痛中醒神,惊觉自己身处一截漆黑的,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的石阶上,前路漫漫,后路亦漫漫。

      他看上去并不意外,试着往前走了一步,没有形体,却如同踩着自己的骨骼和心脏前行,有一种鲜活的、正在腐烂的痛感。

      踩碎的尸骨发出了咔地一声轻响,抬起一张被改造成狗之前的人面。

      越是举步,他惊醒的人面越多,那些苏生的、疯长的狠戾从四面八方挨挤而来,削掉他生而为人的每一处柔软感触,挤净血液,沥干内脏……无数人的回忆,寻找着间隙,与他的记忆共鸣。

      他们在嘲笑他、讥讽他、谤他、憎他。

      放弃吧,保护你自己,你斗不过别人的……哈哈哈哈哈……

      他看见整个世界分崩离析着下沉,一如四十年前,自己的心脏被一生挚友亲手挖走之时。但他咬牙,一步步。缓慢却从无更改地,向上走去。

      一如四十年前。

      他在金多斯这几年,托青冥收集了不少‘塔’的信息,其中就有秘文,说整座塔,藏着一个巨大的记忆回路,在这里,你和被困在其中的所有人,记忆无所阻碍,彼此交互,汇聚成海。

      海中的每一颗水滴都在彼此争斗,彼此叫嚣,等待着谁先崩溃,再占据它的位置。

      这是一片灵魂的养蛊场,越往前走,你就要肉身承受千倍百倍你的人生,对抗那不属于你的,千倍百倍的疼痛。

      每一步,都是翻倍的痛苦。那些溺水一样的记忆就如同噩梦中的水草,缠绕他的脚踝,将他往深渊拖去。

      牵动腑脏的回忆,不被赦免的难题,一次一次地重修……直到他终究无泪可流,抬起眼,直视痛苦。

      既然怎么选择都是痛苦,那就选择自己所追寻的。

      这一生,可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纵然千疮百孔,不改寻觅之志?

      四十年前,他的答案是,“我希望人能像人一样生活。”

      而不是被社会驯化成不同品种的狗。

      他不知道这个答案值不值得。

      值得在无数次长夜无眠吗?值得一次次失望与破碎吗?

      他知道的是,无论现实如何催逼,那一点心灵的洒脱与自在,另有天地,野草一般,见风就长。

      他穷其一生,追求的不过是……像人一样活着。

      遵循自己的意志,也能过上自由而体面的生活。即便这条路,被无数失败者用生命反证着,走不通。

      管他的……他咳出一口血,慢慢地笑起来。

      不打算靠岸了,所以,管他的!

      他不需要日出,从出生那一刻,他就注定了要用生命去拥抱最深刻的黑夜。

      怪物不是为了披上人皮在人间畏畏缩缩而生的,怪物就合该有自己的棱角,即便要为此失去人间的姓名。

      他不在乎,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为不在乎。

      过度的致幻剂像是喝多了的劣质酒,对他的太阳穴发起进攻,他感到额头一突一突地跳动,仿佛在说,人生只有一次,谁都时日无多,拥抱自己。

      他穿过他人生中的漫漫长夜,去追寻一场人类共同面临的黑夜。苦涩的汁液如同在心脏炸开的雷电,万钧雷霆,却也照亮无垠荒凉之下的山川湖泊,静夜飞鸟。人要历经这样的夜,才能获得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

      他张开双臂,感受整个人被星空穿透一般的,彻底地放空。触目的雪那么冷,冻进心里,让人对世间的一切刺骨感到麻痹,尘世向来污浊,三千年前,屈原为了维护他的洁净,投了江。三千年后,也不会有例外。

      他闭上眼,不听,不看,不想,不停歇。在绝对高压之下,压成一块不成形状的石头。

      “尘世污浊如酱缸,但若我本就是一潭污水,又有谁能染污我?”

      下一刻,血肉巨蟒像是吃了什么毒蘑菇一样,开始原地溃散……

      那些翻卷的鬣犬,如同被驯化般,血红的骨头顺从地匍匐,而被裹挟的幽灵船,在巨塔之前,险而又险地刹住了车!

      血肉狂潮,随陆绛重新成型的躯壳散开,他站定,如摩西分红海,穿过鬣犬的血肉之海。

      停在了幽灵船的驾驶舱前。

      老劳伦斯的头颅挂在那里,看他一眼,不言不语。

      那一刻,日轮初升,天地一片温暖光明。

      太多不平,诸多不公,非登临绝巅,不能纾解。

      陆绛停步,像是问老劳伦斯,也像是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人生而为人,却不能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

      他的身前,‘塔’静默地矗立着。塔门口,刻着建造它的另一个星球,所经历的历史。

      这座高塔,曾经将那颗星球的居民地从一穷二白的大乡村,飞速拉到了繁华星际的一线城市。

      但随之而来的,是资本闭环繁殖,闭门造车,封锁所有向下的科技。平民没有资源,没有组织,日常用度高度依赖塔的供给,而供给的条件是……把肉身献给‘塔’,被欺骗,被收割,被践踏,最后,被当成燃料,烧掉。

      饕餮着平民血肉的大鳄们终于不耐烦这遍地的饿殍和排泄物,这美丽新世界,有他们和他们的子孙享受就够了!‘塔’上富集着这颗星球98%的资源,他们为什么还需要一颗脏兮兮、不开化、穷人遍地的垃圾星球?

      ‘塔’驶向太空的计划很快被提上议程,飞速实施。志得意满的大鳄们拉高引擎,冲向云霄,将几十亿人抛之脑后。

      然后,‘塔’就遭遇了宇宙中最常见的恒星磁暴。

      后续怎么样,已经没有人往下写了。

      陆绛抚摸过墙上粗粝的象形图画,看向老劳伦斯的头颅,神色莫测。

      那些磋磨他至今的背叛与伤害,在这片浩瀚宇宙的无数个地点,同样在发生。

      可也有无数次,当那些依靠背叛和伤害累积大量资源财富,不识天高地厚的尘埃飞向高空时,生死境遇将毫不留情地碾过它们。留下无言的天,荒芜的地。

      不知道是释怀还是无奈,陆绛最终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他负手,独自走进了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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