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君面前以身祭阵》松月白

5、第 5 章

　　短短几息，段子烨却感觉过了几百年。
　　从前他不是没有问过这类问题，可也是四百年前的事了。这还是自她出关后，百年间第一次，如此认真的问出口。

　　他与她本是青梅竹马，如果不是那场疫病，他们会是十三洲最令人艳羡的眷侣。
　　却在四百年前，两张从天而降的婚书，将一切都打破了。
　　仙鹤洲与西云洲因为那场疫病，精锐折损众多。自此，大盛的蓬定洲，成了尊主的眼中钉。

　　作为仙鹤洲世子，他被指婚给西云洲王女。
　　而阿云，却被指给一个末流之洲的世子。

　　青州乃一小洲，青州世子空有皮囊，修炼上百年依旧是个金丹期，得五大洲之一的王女下嫁却不知珍惜，成日混迹在风月之地中，浪荡成性。
　　本以为尊主指婚能让他收敛几分，不曾想，那人竟趁着阿云闭关之际，与他的王妹苟且到一处……

　　如若没有那张婚书，他的阿云何至于受此等羞辱！

　　封上云的手常年冰凉，自从她出关后，寒症愈发严重了。段子烨心疼的将那只冰冷的手轻柔捂在掌心里，一如从前，哪怕从未捂热过。

　　封上云轻笑，欲将手从他掌心抽回：“子烨。”她没将心里的话说完，只低声唤了他的名字，段子烨却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他垂眸自嘲一笑，忽然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一枚翡翠绿缠丝簪子，将簪子轻轻插入她的发髻。
　　“今早在集市上买的，天冷得慌，早晨的时候还下过大雪，那买簪子的老妪穿得十分单薄，我看她一个人站在街上许久了，也没人光顾她，便将那些簪子全买了。”
　　段子烨将镜子递到封上云面前：“看看，喜不喜欢？”

　　封上云抬眸看他一眼，接过镜子端详，清透如水面的镜子映着女子艳丽的容貌，竟衬得那枚普通的绿叶簪子在乌发中熠熠生辉。

　　“喜欢。”
　　语调不咸不淡，段子烨却明显听出她心情很好。

　　“喜欢就好，待会儿我差人将剩下那些簪子都送你府上。”
　　封上云轻轻抬眸，透过镜子看向弯腰站在她身后的俊朗男人，笑道：“这么多簪子，我要戴到几时？”
　　段子烨：“你若高兴，掰着玩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
　　封上云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我可没你这么浪费。”
　　段子烨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一边帮封上云整理被风吹得微乱的发丝，一边不紧不慢道：“子茜今早去了川九道，不过没带多少人，天还没亮便悄悄出门了，瞧着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封上云黛眉微挑：“能让段子茜亲自出手的东西，看来价值不菲呢。”
　　段子烨动作一顿：“阿云有兴趣？”
　　“嗯。”封上云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她放下镜子，扭头仰视他，忽然来了兴致，问：“我要去抢你好妹妹的东西，你是拦我，还是帮她？”

　　段子烨轻笑：“你若喜欢，把仙鹤洲搬空也无妨。”
　　就当是，我为你献上的聘礼。
　　后面的话，他自是没有说出口。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勾起女子鬓边的发丝，仔细别在耳后。
　　段子烨垂眸，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深埋在椅子里懒洋洋的少女，四下渐渐沉寂下来，像是某种默契，只剩下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香案上青烟袅袅，弥漫的梅香飘进了心底，种下某种不明的种子。

　　阿云，终有一日，我会名正言顺站在你身边。

　　深冬的雪来得格外的急，鹅毛般的大雪被风吹得凌乱，短短一夜，厚厚的积雪便已盖住了青石台阶。
　　天才初亮，负责山门洒扫的弟子早早便起来，对着无从下手的积雪骂骂咧咧。
　　而越过护山结界，雁月宫内却四季如春，灵气充盈。

　　薄雾倾斜而下，明月臣一袭玄色曳地长袍，许久不曾修剪的长发不加任何束缚，披散着，几乎垂到了地面。
　　他长身玉立，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静静站在寝殿外的高台上，垂眸看着眼前那片火红的花海，不知看了多久。
　　那是一大片橘红色的虞美人，受寝殿的灵气滋养，花期仿佛永无止境，远远望不到尽头。

　　说起来，他并不喜欢花，甚至厌恶这类华丽易逝的东西，当初她执意要在寝殿外种下这片虞美人，为此，还与他吵了一架。

　　少女红着眼眶，气得鼻尖也是红彤彤的，却强忍着没有落下一滴泪。仿佛在他面前，哭，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

　　一条小小鱼妖，却有着那般大的气性。

　　“阿臣，做你的道侣，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少女哭哑着声，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了。

　　那时他心里只有修炼，只有变强。
　　他不明白，他是仙门首座，受万人敬仰爱戴，无数人争着抢着，要做他的道侣，她却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百思不得其解，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便是他们成婚的方式，让她委屈了。

　　可发生那件事，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
　　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冲淡了屋内暧昧淫|靡的气息，也惊醒了榻上纠缠的两人。
　　他没有料到众人会突然闯进来，哪怕第一时间扯过被褥盖住她的身体，她也依旧被认了出来。
　　凌乱的内室，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

　　尖叫声和谩骂声穿过层层纱幔，在耳边此起彼伏，却在他下榻走出来后戛然而止。

　　他便明白，流云中计了。
　　只是下药之人似乎也没有想到，与流云缠绵之人，竟会是来寻流云的他。

　　下药之人当场自尽，可女子的清白与声誉何其重要，既已酿成大错，他必定会负责到底。
　　他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娶流云为妻。

　　成婚那夜，她似乎特别开心，对众人的唾骂根本不在乎，还送了一枚她亲手雕刻的簪子，簪子的一头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鱼尾。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心悦于他。

　　他醉心修炼，第一次与人亲密相处，做人夫君，心中惶恐更多于其他，他以为是因为道心不稳，便日夜勤加修炼。

　　只是成婚之后，流云的气性却渐渐大了，也不似初相识的那般乖巧。
　　闲来无事便与他吵几句，或是骂他躲着她，或是质问他有多爱她这类无趣的问题，或是偷偷躲起来哭。

　　他不知她在哭什么，也不知她在闹什么，不懂怎么安慰，想着凡间的女子大都喜欢胭脂首饰，便差人去凡间买了些回来送她。
　　后来自然又挨了顿骂，骂他是木头。
　　身为仙门首座，少年心性，哪里忍得了别人骂他是木头，当场便气得拂袖走了。

　　只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云不再问那样无趣的问题了，每每见着他，都安安静静的在远处看着。
　　一如他曾经期许的那般模样，可他本该高兴的，心头却意外空落落的。

　　他本以为有足够多的时间让彼此磨合，让他学会做一名夫君。

　　明月臣低头看着手中的鱼尾簪，自嘲一笑。
　　世人愚钝，总自以为是。
　　直到事态无法挽救后，才用那句“本以为”来宽慰自己。

　　“阿臣。”
　　一道清丽的女子的声音蓦地在寝殿内响起。

　　明月臣敛眸，再睁眼时，眼底又恢复一贯的冷淡。
　　“你应唤我大师兄，或是宫主。”
　　宓兰羽睫微颤，轻咬下唇：“……大师兄。”

　　明月臣头也不回：“何事？”
　　宓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柔声道：“听闻大师兄一出关，便赶去了荒古，宓兰担心大师兄受伤，就想来看望一下。”
　　明月臣转身，眼前女子一袭藕粉色罗裙，生得清丽婉约，尤其是那双望向他的眸子，如一汪秋水。
　　明月臣淡淡道：“我无碍，你若闲来无事，宫中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莫要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宓兰轻笑：“你是宓兰的大师兄，更是雁月宫的宫主，宓兰牵挂你，也是雁月宫的事务。”
　　明月臣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蹙起，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宓兰看着那淡漠的背影，手中的帕子险些让她绞断。
　　自从那只鱼妖死后，阿臣便郁郁寡欢，闭关百年，难得出关一次，便是对着这片虞美人发呆。
　　那只普通至极的鱼妖，有什么值得他如此！

　　“还有何事？”
　　宓兰敛眸，咬唇道：“听闻大师兄对那名新入门的小弟子十分青睐，还破例让大长老收他为内门弟子，听闻此次突然出关，也是为了赶去救他，宓兰想不通，这名弟子身上，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寻常弟子罢了。”

　　此话，宓兰自然不信。
　　她望着不远处明月臣高大的背影，阳光从前方洒进来，她却愈发看不清他了。

　　“宓兰知道了。”

　　川九道是荒古大陆最大的交易场所，占地面积足有半个天衍洲那么大。
　　它位于仙、魔、人三界的交汇处，却不受三界中任一方管辖，鱼龙混杂，来往的什么人都有。

　　只是，就在前几天，来往川九道的人逐渐开始变多了。

　　封上云抬眸看了眼下方熙熙攘攘的人潮，深蓝色的眉心纹忽明忽暗，须臾，她缓缓放下帘子。
　　一同坐在马车上的，还有她的贴身侍女林书。

　　林书第一次随自家王女来川九道，对周围的一切新奇得不行，时不时偷偷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
　　末了，放下帘子看向旁边闭目养神的封上云：“殿下，咱们来这儿干嘛？”
　　“买东西呀。”

　　林书不解：“还有什么需要大老远跑来这里买的？”
　　王宫里，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大王女更是洲主最宠爱的女儿，那些稀罕玩意儿，每日成箱成箱的运进来，王府的仓库都装不下了，更别提尊主还时不时送殿下许多珍宝，殿下看都不看一眼。

　　林书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黑金马车在街道上悄悄驶过，须臾消失在人海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道浅蓝色的身影，如萤火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巷子口。
　　“到这儿气息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