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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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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李锦文背着沈耀华,沈耀华手里攥着蚕豆。田埂路很窄,也就李锦文能闭着眼睛在上边跑,因为那条路他走过无数次。
“腿还疼么?”李锦文嘿嘿地喘着气,刚沈耀华一个大鹏展翅把两人都扑翻在地,自己倒没事,沈耀华小腿蹭破一大块皮,估摸着流血了。
“还行,”沈耀华嘶地吸了口气,感觉腿上有凉凉的东西往下流,背上被虫子咬过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
“先上我家把伤口包扎了,”李锦文停下脚步,双手用力颠了颠,“省得你爸妈看见又骂你,”
沈耀华抿紧了唇,什么也没说,乌黑眼睛墨一样融进夜色里。夏天的风很潮湿,吹在身上到处都粘湿湿的,却又有那么一点儿凉丝丝的感觉。他双手环着李锦文的脖子,汗水渗入毛孔,忽然把头靠了上去,声音跟蚊子似的,“困了,到家叫我,”
“嗯,”李锦文加快了步伐,沈耀华矮他半个头,不过还挺沉的。
回到家一看,李锦文的奶奶已经睡下了,屋里乌漆抹黑。来不及穿好衣服,李锦文跪在客厅破旧的楠木柜子前找红药水和棉签,他打小就皮,身上总是受伤,于是奶奶买了药放抽屉里备着。
沈耀华抬高一条腿,血已经凝固,只见伤口处狰狞一片,稍微一动都疼。抬头看见李锦文的屁股上还露出几个破洞,撇着嘴角憋了半天,没憋住,埋着头吭吭笑出声。
“笑什么呢?”李锦文听到动静,回头特稀奇地看他,猛地恍然大悟,赶紧捂着屁股跳脚,“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笑了,”沈耀华拿手背擦擦笑出的泪花,又弯腰拍掉腿上的泥爪子印,全是李锦文留下的,“你先洗洗手去,脏死了,”
“哦,好,”李锦文瞅瞅俩泥渍斑斑的爪子,把药瓶放桌上,拿搪瓷牡丹花纹的洗脸盆接了点儿水,手放进去来回搅了几下。
沈耀华一动不动看着他,鼻尖上一层晶亮的细汗,脸颊花猫似的团团晕着,忽然鬼使神差探出手替他抹了抹脸。
李锦文一愣,咧开大嘴哈哈笑,把另一边也凑过去,“这儿也给我擦擦,”
啪地一下,沈耀华僵硬的手轻轻拍了他一巴掌,不等看他的反应,强撑着理直气壮道,“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凭什么我得给你擦,”
李锦文也不恼,哼哼傻乐,“背你走了那么长的路给擦一下都不行啊,”又蹲着挪了挪步子去拿红药水,细长的腿缩在一块儿,有点像蚂蚱。沈耀华扭头,将火辣辣的手心藏在身后。
里屋嗒地一声台灯亮了,李奶奶披了件旧外套眯着眼睛出来看,“唉,俩泼猴又上哪儿折腾去了,一身的伤,来我给看看,”
“奶奶,你去睡吧,我会上药,”李锦文拿胳膊挡开李奶奶,又怕老人着凉,催促道,“睡去睡去,这儿有我呢,”
“有你才不放心,毛手毛脚,”李奶奶不依,横他一眼,夺过红药水和棉签,“耀华怕疼,你手重,边儿呆着去,”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沈耀华红了脸,一个男孩被人说怕疼挺没面子的,尽管那是事实。李奶奶说的是他们小学一年级学校打预防针的事儿,当时的自己嚎得惊天动地,吓傻了一帮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人都顾不上哭了,呆呆的看着他一个人嚎。
沈耀华记得当时好些男生在一旁笑他,因为刚入学,除了李锦文没一个眼熟的,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哭了再说。李锦文傻愣愣的坐在座位上,左胳膊的针眼很疼,虽然没哭却挺羡慕沈耀华能无所顾忌的把疼痛发泄出来,看着看着,眼圈也红了。然后木头桩子似的慢慢挪到沈耀华跟前,往他嘴里塞了颗水果糖,小声说别哭了。
那张五彩斑斓的玻璃糖纸后来被沈耀华从地上捡起,悄悄放进兜里,等放学回家以后打了盆水,摊开玻璃糖纸仔细洗干净,又用干毛巾拭去水珠,夹在一本故事书里,当做宝贝一样的收着。
“奶奶我饿了,”李锦文在一旁使不上劲,着急得蹦来蹦去,眼睛盯着沈耀华,观察他每丝表情变化,生怕奶奶把他弄疼了。
“自己下面去,”李奶奶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上药,认真模样一点儿没变,她对大院里的小孩个个都是顶好,啰嗦的交代没少说。
李锦文不动,问了句,“沈耀华,疼么?”见他摇了摇头,才放心转身,去捡蜂窝煤生火了。
沈耀华手里还攥着蚕豆,全然忘记说好要烤了吃这回事儿,等李锦文端着两碗面过来才发现。李奶奶先替他们开了口,“这豆子先放着吧,明儿再吃,”然后杵着腿起身,把带叶的蚕豆一个一个摘下来,放进小碗里,又在上面扣了个稍大些的碗。
从始至终沈耀华都没说过话,一直静静看着,李奶奶做事很厉害,她说的话也不会错,小孩们都肯听她的。
低矮木桌上还残留擦不净的油渍,被昏黄灯光一照闪闪发亮,李锦文找来两个小板凳,一边一个规规矩矩放好,“过来吃,”他招招手,沈耀华挠了挠脸,一声不吭走过去,那一刻似乎忘了腿上的疼,眼里只有漂着几丝葱末的面条。
李奶奶又上床睡觉去了,墙上挂着陈旧的金色钟表,滴答滴答不停地响。两个孩子埋着头狼吞虎咽,最后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沈耀华随口道,“明天早上请你吃肉包,”
李锦文眼里立马放光,嘴巴糊了一圈油,兴奋点头,“好!要陈老头家的,”
沈耀华露出个满足地笑容,表示默认。陈老头家的包子是那带上最好吃的,皮薄馅多,香喷喷。
走的时候李锦文送他到门口,两手用力一拍,声控灯就亮了。
“再见,”李锦文扶着门框笑。
沈耀华嘴角轻撇,小脸绷得紧紧的,眼底却漏了一丝笑意。转身飞快往楼上跑,刚跑出没几步灯又熄了,只听见身后啪地一声,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光亮因那双手再次降临。
悄悄掏出钥匙,沈耀华小心翼翼拧开自家门,父母房里的灯还亮着,传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沈耀华捕捉到几个词,学费,补习,小坤。
忽然觉得口渴,他惦着脚尖跑到厨房,所有碗筷都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在那儿。暗暗庆幸,还好在李家吃了一碗面,否则连口剩汤也喝不上。
把头探到水龙头下,任那些带着异味儿的凉水源源不断涌进喉咙,一口气喝到想吐。
沈耀华杵在洗碗池边喘了很久,父母细碎的声音灌进耳里让他厌恶,浮着一层油的白色瓷砖永远擦不干净,空气里弥漫淡淡的酸臭味,他猛然弓起身子险些真的吐出来。
这是他的家,尽管万分排斥,却别无选择。
回到屋里时,木门发出的嘎吱声吵醒了另一张床上的人。“操...不会轻点儿啊,都睡着了......天天这么晚,”沈耀坤嘟囔着狠狠踢了踢被子,翻过身又骂了几句才肯消停。
沈耀华面无表情,不痛不痒的句子听得多了,连最初的愤怒也消失无踪。十岁的孩子,只需用懂事后的五年就能被迫习惯一切,自五岁那年几乎是被遗弃在幼儿园起,他就学会了忍耐,习惯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像泥鳅一样滑上床,沈耀华侧身闭眼,还穿着李锦文的泳裤,很大,很不合身,就是不想脱下来。
第二天是被母亲尖细的嗓音吓醒的,沈耀华匆匆起身,对床的人还在半梦半醒,死活赖着不起床。母亲替那人收拾好书包,风风火火冲进屋里拖起沈耀坤,“小祖宗,再不起要迟到了,快去喝牛奶,路上买个饼...你们老师跟家里反映好几次,说高三补习班里就你爱迟到,”
“妈——”沈耀坤严重不满,把他老娘推搡开,下床套上裤子衣服,头也不回朝客厅去了。
母亲松了口气,利落地叠好被子,又拉了拉床单。回头看见沈耀华单膝跪地身子埋进巨大的衣柜里找外套,不满一句,“你小心点,别翻乱了,一会儿我还得收拾,”
“嗯,”沈耀华闷闷答应,听见母亲已经走远,才紧张的从衣柜最底下那件棉外套里衬的兜里搜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
那是去年回老家过年时外公偷偷给他的压岁钱,一直藏了起来没舍得花。
沈耀华穿戴整齐后母亲已经收光了桌上的杯子,其中一个沾满白色奶渍。父亲换上卡其色的工作服,右手提了一只木箱,与他轻轻一瞥,漠然背过身,走了。
“耀华,要喝水自己倒,壶里还剩着点,”母亲在厨房洗东西,话音穿透清晨凉薄的空气,莫名夹杂些许腥潮,是他极其讨厌的感觉。
“好,”沈耀华提上哥哥用过的陈旧书包,站在门口等了几秒,待楼下传来父亲打开自行车锁的声音,才迈开步子追了出去。
大院里的孩子都在这时候出门,成群结队,三三两两迎着朝阳飞奔过巷道。沈耀华慢慢走着,习惯性半低垂下头,唇线抿得像刀锋,尖利,细薄。
“沈耀华——”李锦文在巷口朝他招手,高高的个头像路灯,“包子!包子——快点儿啊,晚了买不到了,”
沈耀华咬牙微笑,幽沉乌黑的眼睛弯了一抹弧,抓紧书包肩带,雏鹰一般朝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