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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Chapter.41 话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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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的尘土和人心一样的枯燥开裂,空气里还弥漫着煤灰的味道。
夜幕下的惶惶人情,成为摔杯砸碗的划清界限,连星星都躲起来颤栗地低语。
天安门广场上,挥舞着的景象,在戚遇欢的脑中挥之不去。
他震惊于狂热的人潮下,脆弱的人性,明明没有被蒙上眼睛,却依旧向着深渊冲去,初升的太阳,祖国的花朵,染上毒草的香气。
戚遇欢千辛万苦的在墙上凿了一个洞,将裹了好几层的鎏金灯往里面藏,不放心地拍了拍遮挡的木板,把图像挂在前面做最后的防线。
解秋夷被急电召回天津,已经数月有余。
刚传来的消息说,两位朋友先后不堪欺辱自杀在家中,也不知道是否属实。
只是解秋夷也在尴尬的位置上,不知道领导能不能保得住他,只希望能看得住他,别给跑回来了。
第一颗□□爆炸成功了。
不少人的也落马了。
戚遇欢知道,差不多要轮到自己了。
天未亮,泛着湛蓝透着铅灰。
粗暴的叩门声,把彻夜未眠正在留书信的戚遇欢中途打断。
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地喊,把夏日的虫鸣都盖了过去,后来干脆来了几个小孩子合力踹开了门,他们举着手里的灯到处翻找。
果然,那个刚过完五十大寿的老人,不动如钟地坐在桌边,甚至是有点慈祥地看着他们。
“笑什么笑!”
“他还给鬼子卖过命!现在又来和姓解的躲起来搞什么名堂!大男人一辈子不娶老婆!”
“真恶心!呸!”
“你看那副样子!还端得住!等一下就让你流血!”
大闹一番还是锲而不舍的在找什么:“喂!臭老头!我看见你们家有个金子做的灯呢!说!给藏到哪里去了!”
戚遇欢沉默着……
“不说话是不是!好!哑了是不是!”带头的那个人瞥见角落里的热水瓶,直接拔了木塞,“你们给我抓住他!我今天让他喝一口热水!”
戚遇欢的瞳仁一缩,不可置信得望着那个孩子,从瓶子里倒了滚烫的开水,端着就向自己走来。
他的双臂被其他四个人,压住趴在桌子上,嘴巴被掰开只能用力的反抗,但是反剪的双臂却帮不上任何忙……
他能感觉到翻腾的热气靠近自己的脸。
“遇欢……跟我走吧。”豪斯医生背着他的那个很久不换的药箱,迟疑地站在码头上,夜风吹得他火红的卷发肆意飞扬,“仗已经打完了……没有什么敌人了……”
“豪斯……我不能走。”
1960年,苏联单方面召回所有在华专家。
星子们窃窃私语,墨汁般的天空摇摇将倾。
戚遇欢抓着自己的大衣,披在中山装的外面,眉目间全然是喜悦的颜色,江水的大浪拍打在石头上,泛白的泡沫呼呼啦啦得褪去。
解秋夷还在身后不远处的汽车里等他回去,整个中国才刚刚苏醒。
“我的祖国母亲,会越来越美丽,她的未来,无限光明。”
豪斯攥紧了自己的掌心,恨不得撕裂他天真的笑容,但是他只不过吞了吞口水,告诉自己经久迷恋的,也正是这样的笑容,这样毫无停顿的,不带犹豫的笑容。
他的心中,坚如磐石的思想已经扎根,吮吸清泉拔根而起,向着阳光的方向,向着期待的角度,长在沁色的天空下,长在时间轴上。
“遇欢……”
“一路顺风,豪斯先生。”
鲜红的国旗飘扬在过江的南京政府上,多情的春风将它抚摸展平,心跳咚咚直响,似乎是迫不及待得要跳出来,涂抹在新生的大地上。
山河锦绣,同胞厮杀。
“我问你为什么还要打!鬼子都跑了!还打什么!你看看他们的脸!那都是我们的人!这样的幸福已经得来不易!为什么不去拼了命的守住反而要打碎它!”
戚遇欢拽着领导的领子,青筋爆出的样子,尚在眼前。
鲜活灵动,至死方休的不解。
一转眼……就已经是离别。
“啊!!!!!!”
开水灌下去,血肉被翻出来。
死亡,原来那么近。
都能听见重叠地喘息。
不过半个月……
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解秋夷推开自家破落的大门,戚遇欢就披着一张草席缩在角落里。
呜咽的声音像是野猫一样,让人心惊胆战,听到脚步声,更是委屈得连这点声音,也不再发出来。
他明显的颤抖着,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往墙里头塞。
解秋夷上前一把拉开草席,骨瘦如柴的戚遇欢半张脸都是皱起的死皮,他的手腕上全是什么东西扎的口子,左脚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折躲在身后。
解秋夷一把抱住他,自己艰苦跋涉的回来,心都要碎成渣。
首长派人在火车站把刚落地的他扣住,直接送到了一处僻静的公寓里。
一日三餐让人看守着吃,过得日子几乎像是监禁,但是解秋夷知道这是为了他好。
作为这样一个人,盯上他的人多如跗骨蝼蚁。
初闻各地的朋友被欺凌,砸在墙上的拳头冒着血根本不能看,他没日没夜的要出去,但是领导的一句话让他神形具损:“解秋夷,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保你?”
“你不能回去,这也是戚遇欢的心愿。”
“他怎么了!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仲夏寒冰,捅入人心。
问把守的人要来纸笔,解秋夷终于绷断了自己的那根线。
他连夜坐火车南下,却在中途靠站的时候,被狂热的人推翻了火车,只能改了很多的路才终于到家,但是那些病态的眼神都是什么意思?
等他看到戚遇欢的时候,才真正明了。
“别……”戚遇欢泪流满面得想要说什么。
但是嗓子已经不能用了。
别回来。
你千万不能回来……
这种苦……我一个人受就够了。
“我崩了那帮兔崽子!”解秋夷从后腰上掏出从不离身的手枪,要往外面冲却被拽住袖子,力气很大,大得吓人,“遇欢,你告诉我!是谁!不……你别说了……”
“他们全部都得死!”
戚遇欢不撒手。
“秋……”
秋夷……我想出去走走。
我想再走走。
和你……一起走一走。
解秋夷回过头认真的看着戚遇欢的眼睛,然后打横抱把他拖起来:“我们去看星星……”
好。
“解老虎回来了!抓住他!”乌泱泱的人群涌过来堵在门口,为首的少年抱臂扬头,“让他和这个恶心的人一起跪着。”
“滚开。”
解秋夷有一双肃杀的眼睛。
烈烈秋风都穿不透的眼睛,翻滚的死亡,血战的味道从来没有散去,鬼魂一样的缠绕在他身边,他珍惜的抱着怀里的人,轻飘飘得让人揪心。
那些人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让出了一条路。
戚遇欢把脸埋在秋夷的怀里,拽着他的袖口。
沉默得如同死去。
冰冷得如同死去。
大路口那边有一棵大槐树,现在的花都落了,全是叶子。
因为前阵子才吊死过人,没有人去那里,都避着晦气。
东倒西歪的石磨,破损地歪着,他们就靠着那个坐了下来。
戚遇欢把脑袋搭在解秋夷的肩头,他们一起倚着,从背后看似乎是不会醒的梦。
“遇欢……”
戚遇欢换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似乎在回答他。
我在。
“你那天……应该跟着豪斯走的。”
戚遇欢的后背僵硬……他不知所措的悄悄离开一点,坐起来,萧条的背影似乎在喃喃:你是……在后悔吗?你是嫌弃我了吗?
“跟着我……你真的受苦了。”
啊……原来是说这个。
不辛苦,我一直都……很幸福的。
老槐树听过很多故事,看过很多离合,带走过亡灵,迎接过降生。
它的树叶飘扬而落,它的花香蕴含在土壤里,它的年轮是流逝的生命,它的树荫下有两个相爱的人。
时日无多了。
本来在牛棚里的医生,被玩过头的人撵过来检查晕过去的戚遇欢,他摇了摇头可惜的撑着桌子,简单处理一下之后,他的嗓子一路烧到气管,都溃烂发炎。
夏日的生命都活跃,病菌发了疯的暴涨,他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等我死了就一把火化了,洒在这河山里,我看护着,一定江山太平。”
“休要把我埋在那湿冷的土里,有恼人的臭虫和蚯蚓钻过我的头骨,我受不了虫子你是知道的,别让我在没有光照的地方,我宁愿腐烂在水牢里。”
你看……
这就是我的戚遇欢啊……
那个不知愁的少年,扬着拳头决定生死。
不让人省心。
“遇欢,你曾经问我,我们是不是早就见过……”解秋夷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是啊,我们见过的,你的车当初被小孙劫了,送到我等的巷子口,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拜堂那天,我给你的玉佩,是母亲留下的……说要给媳妇绑住我,我没有跟你说过吧,怕你脸皮薄,又要哄半天。”低声笑起来,解秋夷看着自己一把手抓得过来的手腕,已经细得太过分了,“还有……你给我的平安符……我把它缝在贴身的衣服上,中弹那次他们翻开来洗伤口,给看见了……笑话我好久。”
“一开始怕你穿不惯那些麻的布料,我用水洗了好几次弄软了给你,你却认为是旧衣服,嘟嘟囔囔得居然不吭声的穿了……”揽着他的肩头,解秋夷侧过脸吻在他的鬓角上,“还有……那盏灯……小子们不识货以为是纯金的……其实我知道你是行家,一掂就出来了,是鎏金的对吧,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芯呢。”
“真寒酸啊……我送不起你纯金的东西。”
不是的……不是的……
我就喜欢鎏金的……
那是一种工艺好不好,你这家伙就是门外汉啊。
“遇欢……我爱你。”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怪……怪肉麻的……
戚遇欢举起手,想要去抓天上的星星一样,往解秋夷的脸上摸去……
我戚遇欢,爱上了你,倒也不吃亏。
谁让你是个男人呢,连个孩子都不能留给你了。
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那根拐杖……
我做了好久的,记得用啊……
记得活到走不动的时候,也给我死皮赖脸的活下去啊……
傻瓜。
还将军呢……
毛手毛脚的……
他的手,没能碰到,就落了。
他们在月色下的花园里起舞……
他们在午后的晨光里背书……
他们在飘雨的街头话别……
他们在战火的坑洞相拥……
他们在夜色寂静里交心……
他们在牛车上讨论爱情……
他们在枪炮里奔跑……
他们在五星红旗下微笑……
他们在火车站上送行……
他们……
在最后的时光里,道别。
一声叹息……
吹过槐树的叶子,根茎都嫩绿的叶子,落在风里,打着旋儿,飘在湿润的土壤里——
飘在解秋夷身边,湿润的土壤里。
他搂着戚遇欢,半弓着背,失声痛哭。
滴滴答答的眼泪,湿咸的,不竭地落下来。
三天三夜的不吃不喝,解秋夷保持着姿势,搂着戚遇欢,靠着石磨坐着。
眼泪被风干,尸骨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