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谎囚徒》冰月寒梦

68、第六十八章 血肉生于程序中

　　忙活了半天，蒂斯雅心满意足地直起腰，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身体，阿冷适时走来帮她捏肩。方才的男子现在正漂浮在大号玻璃罐里，就摆在墙边，活像一具精美标本。受特制药液的影响，他睡得极其安稳，待他下一次睁眼，便是一具还不错的人偶了。
　　蒂斯雅将染血的长裙脱掉，换了件精美程度更甚的白裙，她并不避讳阿冷，后者也只是像平时一样站在一旁等待指令，没人更衣时会刻意避开一台空调，对蒂斯雅来说人偶也是如此。
　　但今天的阿冷有些不一样。
　　他安静地等待蒂斯雅忙完，捡了个空档出声道：“主人，我想做检查，可以吗？”
　　蒂斯雅转身去拿手机翻看阿冷的维修记录，疑惑道：“检查什么？不是前天才维护过吗？”
　　“我会忘记，不想。”阿冷可怜巴巴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想记住更多，遗忘，不好。”
　　蒂斯雅停住了，她放下手机，开始重新打量这具人偶。
　　依照设定好的程序，阿冷每隔一周便会自动将记忆清除，这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比如泄密，毕竟人偶不像人那灵活，而给予七天记忆权限也只是为了方便日常跟随行事。
　　问题在于，他是战斗型人偶，为战斗而生，为战斗而活，为何会有记忆这种需求？
　　“你是想记录更多战斗经验吗？”蒂斯雅只能想到这层。
　　阿冷摇摇头，语出惊人：“记忆很好，主人很好……喜欢……其他人偶……不……咔咔——”
　　奇怪的杂音彻底淹没了阿冷的话，他好像宕机了，直楞楞地往一旁倒下，蒂斯雅没能得知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她赶紧上前检查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可查来查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把他拖到空地上进行人工记忆清除。
　　过程很顺利，预制符阵卷轴在工作室里准备有很多，只需要铺开了将阿冷放上去注入能量即可，没过多久他便重新睁开了眼，呆呆地打量着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蒂斯雅测试道。
　　“名字，阿冷。”阿冷说，傻傻地望着她。
　　“你的工作内容是？”
　　“保护主人，帮助主人。”他对答如流。
　　蒂斯雅松了口气，看起来也没什么大毛病，但作为一个优秀的偶师，她决定一定要找到毛病出在哪儿，可还没等她继续测试，阿冷先主动说话了。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他坐在画着符阵的布上，低头看着胸口的位置，看起来很难过。
　　不对吧，他的记忆都清除了，怎么能意识到自己没有以前的记忆呢？
　　若放在其他新人偶身上，她定会认为是素材转化不充分，属于人的那部分没清除干净，但阿冷可是跟了她多年的旧人偶，不可能有这种隐患。
　　“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
　　“有花，主人在秋千上，读书很好。”
　　“很多人……是学院，主人在窗户的里面，在听课。”
　　“打架不好，我帮主人。”
　　“右手坏掉了，五级损坏，主人修复，开心。”
　　“好多沙，主人，不能跟着，难过，难过。”
　　条条件件，尽是与她相关的琐事，发生时间也都在一年之内，蒂斯雅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冷会发生这样的异变，但要手动把这些不该留下的记忆片段删除吗？阿冷看起来很珍惜它们，蒂斯雅有些不忍，旋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
　　明明只是个人偶，我干嘛替他想这么多啊？
　　偶师圈子有自己的规矩，人偶是用人为基础素材制作的灵器，却以道德伦理为由，若出现无法解决的异变须尽快处理，要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偶师折腾出什么状况也就罢了，可蒂斯雅是圈内知名偶师，阿冷更是备受关注，要是私自留下异变品被人发现，她要面对的压力可就大了。
　　思考片刻后，她做出了决定，伸出手放在阿冷头上，后者不明所以，被主人摸摸头只觉得开心，保持着坐姿憨憨地笑。
　　“可惜了，还没找到能超越你的人偶就得把你毁掉，真会给我添乱。”她自言自语地开始催动能量，噘着嘴，很是不高兴。
　　明明是在亲手摧毁陪伴自己多年的人偶，她却没有一丝伤感，仿佛阿冷与曾经她手的上百具人偶并无什么区别。
　　阿冷感受到注入的能量走向不对劲，自保机制告诉他必须马上远离，但注入能量的是主人，他毫不犹豫地忽视了那项机制，主人的意志不可违背。
　　但比起这道可能让自己毁灭的能量，他更关注蒂斯雅刚才说的话。在她的手掌下，阿冷稍稍抬起头，望着她的脸，一开口就是几声杂音：“咔咔、我——咔、更好、人偶、咔咔——比其他……离开、阿冷不想。主人、保护、一直……咔咔……别人不可以。”
　　蒂斯雅停下了能量注入，因为过于震惊。阿冷刚才说的话同样属于异常范畴，她从未教过阿冷这些。
　　这种异变品太少见了，她在脑中快速进行了几项分析，马上决定再测试一次：“阿冷，服从命令，乖乖按照设定好的句式回答。”
　　“遵命，主人。”这次阿冷回复得很迅速，没有杂音。
　　“我要多做几具人偶来代替你，你高兴么？”
　　“主人，高兴。阿冷，高兴。”阿冷对答如流，似乎也没什么异常。
　　“行，那现在就去帮我带个素材进来，随便带一个就行。”蒂斯雅下令道。
　　阿冷利落地起身，一头短发被蒂斯雅摸得乱糟糟。蒂斯雅紧盯着他往外走，果不其然，他站在一面牢门前，拿着钥匙的手欲抬又止，整整反复三次，才终于将钥匙插进了锁眼，吓得里面的素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惊恐地盯着他。
　　看着停在牢门前的阿冷，蒂斯雅出声催促道：“赶紧把他带过来，我迫不及待要做一个新的人偶来陪我了。”
　　“遵命，主人……”
　　人偶有自我意识吗？
　　有人认为人偶终究只是灵器的一种，其他灵器也能拥有智能，比如锻造至巅峰级别的灵器必然会诞生器灵；但也有人认为人偶是特殊的，因为素材的意识是人偶智能的基础，既然本就基于人的意识而诞生，那不就是一个新的智慧体吗？
　　偶师们并没能得出一个统一的答案，也因此分为了两大派别，但有一点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人偶必须遵从设定好的指令做出反馈，若不能，则是异变品，必须摧毁。
　　蒂斯雅看着再次陷入混乱的阿冷，有些不知所措。阿冷的表现已经完全可以定性为异变，她也很明白异变是因自己而起，可完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要说处置掉阿冷，她确实下不去手。
　　“……我不想……忘记……”
　　他在挣扎，对抗自己，对抗程序。阿冷是具人偶，他不懂什么规则，他只知道主人很好，想待在主人身边，一直。
　　于是，他收集、记录着想要时时回忆的瞬间，这种“想法”超越了“本能”，但他生长于程序之中，在一次次的检查与清除中轮回重生，那些妄图留存的记忆也一次次被清理，“想法”终究难以超越“本能”。
　　但长期运转的人偶总会留下程序无法清除的“记忆”，比如战斗经验，比如语言库，比如思考能力，比如……情绪？
　　该说是他这具人偶的特殊性吗？每一次从空白中醒来，他虽然不记得蒂斯雅，需要重新走一遍认主流程，却能一次比一次快地接受她，并喜欢她。这种喜欢很单纯，就像小猫喜欢蝴蝶，就像鱼儿追逐落叶，是刻写在本能的喜爱。
　　他用“思考”得出结论，只要将自己的“想法”写进“本能”，就可以不被清除。
　　至此，那些片段便超越了程序得以留存。
　　但代价是什么呢？
　　阿冷不知道，阿冷只是执行命令的人偶。
　　蒂斯雅亲自去重新关上牢门，将再次宕机的阿冷拖回工作室，这次，她不打算将阿冷摧毁掉了。
　　比起人类，果然还是人偶更让我放心呢。目睹了整个阿冷自我纠结的过程，蒂斯雅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想明白了，无论术士界怎么评价异变品人偶，对于她而言，会为她吃醋的阿冷已不只是一具人偶，而是一个真实的“人”。
　　更何况自幼长于西盟，人心难测，她早见多了尔虞我诈和世态炎凉。嘻嘻，什么能比得上一具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