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舟行》金花秋白

42、橙黄橘绿（五）

　　听了池舟的话，钱禾下意识地攥拳，她很想捶他，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唇间，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唇如此灼人……

　　她下不去手，只得瞥他一眼，转身就走，然一迈步，双腿软得厉害，差一点扑倒，一只大手及时扶住了她，不等她推却的，又一只大手抄过她膝弯，轻轻一托，她又靠进了他的怀里。

　　他把她抱到床上，她侧过身，不理他。

　　“小禾，别生气了，好不好？”池舟贴着她坐下，从背后拥住她，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明日出城，你这样我不放心。”

　　钱禾双肩僵住，急声问：“去哪儿？”

　　“看看永淳。”

　　既为一县之主，自当了解治下这方土地。虽说六房簿册清楚，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他要实地亲眼明见，这也是他迟迟不在民众面前现身的原因，生人好办事。

　　“我跟你一起。”

　　“不用，你在家好好歇息。”他的下巴枕在她肩头，永淳六镇十七个村，跑一圈，怎么也得十日，太累了，她这才刚到。

　　“我要去。”钱禾坚持，“我也要看看永淳！”

　　她转过身，跟他面对着面，盯住他眼睛，“你怕我坏你事？一个谢翠翠还不够？”

　　池舟怔然，怎么又绕回来了？

　　“谢翠翠是人质，那种情况下，不管是她，还是别人，我都会救。以后，这样的事也许还会有！小禾，我们是夫妻，要信任彼此，难道我池舟在你眼里就是如此浪荡不堪吗？”

　　钱禾咬唇，红了眼圈。她当然知道他不是，可她就是忍不住乱想，她也讨厌自己这样。

　　“谁知道呢！”她嘴上依旧不服软。

　　池舟看着她，忽地笑起来。

　　“笑什么！”

　　“今儿醋不要钱，我得赶紧多买几瓶！”他说着作势要走。

　　钱禾拉住他袖子：“都什么时辰了，哪家醋铺还……”

　　话到这里，她终于反应过来，脸腾地就红了，“你，你讨厌！”

　　池舟反手扣住袖子上的那只小手，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他道：“我这么讨厌，承蒙夫人不弃，如此大恩，舟只能全心相报！若我……”

　　她捂住他的嘴，生怕他说出什么毒咒，“大半夜的，瞎说什么！明儿不是出城吗，还不歇着？”

　　“听夫人的。”

　　“我要跟你一起！”

　　钱禾实话实说，她要去察看永淳物产及商机。做生意，产品是第一位的，这事无法托付别人，只能她自己来。

　　“赚钱哪有不累的！”她捧住他脸道，“一分辛苦一分财，值得！再说，四处行走，还涨见识呢，多好！”

　　见她打定主意，池舟只好点头。

　　*
　　从舆图上来看，永淳县就如一片雪花，六角就是六镇。池舟决定先去东北角的三山镇，然后顺时针南下，依次走过大岭，南竹，狗牙，白桥四镇，最后去双溪镇。

　　钱禾听了他的安排，道：“你就这么出城？应全还没发落呢！应家会不会……”

　　应家霸道了这许多年，池舟初来乍到，毫无根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敢！”池舟断然道，“我刚拿了应全，若此时出事，应家是最大的嫌疑，应嵩不会这么蠢！”

　　也对！

　　钱禾稍稍放心。两人收拾完毕，扮做游山玩水的模样，只带了两个青布包袱，辞别罗姨等人，策马出永淳县城北门，寻路赶往三山镇。四个镖师扮做行商，不远不近地跟着，暗中守护。

　　三山镇因背靠三座石山而得名。那石山高高矗立，如三支毛笔，挂在天际东北。

　　待那笔锋清晰可见时，钱禾勒马，吸吸鼻子，好像有柑橘甜香。果然，一进镇子，就见街上全是推运果篓的男女老少，一律赤脚，身上的麻布衣破破烂烂。

　　两人下马，池舟跟个歇脚的老翁买了两斤橘子，钱禾拿了一个半青不红的，就要尝味。

　　那老翁赶紧拦她：“这橘子还不熟！再放十日才能吃！”

　　“那怎么现在就摘啊？”

　　老翁把池舟给的碎银咬了咬，仔细收好，说这些橘子是要拿到五柳镇换米的，从三山镇到五柳镇有九十里路，一路颠簸，橘子也就熟了，刚好卖，若等熟了再摘，半道就坏了。

　　“一斤橘子能换多少米？”池舟问。

　　“一百斤换两斤米。”老翁叹口气，“咱这橘子个头小，卖相不行，人又知道咱没田地，故意压价。”

　　闻言，池舟蹙眉，不对呀，三山镇有地，他记得户房簿册上明明写着“三山镇岭地五百顷，年入稻米千石。”

　　他想着就问了出来。

　　老翁打量着他，又看看钱禾，道：“两位是做什么的？怎会问这些农田琐事？”

　　“我们游玩至此，都说广西府稻米满仓，米粉特别好吃，我们还想尝尝。”钱禾道，“老丈，你若知道好馆子，就推荐给我们。”

　　老翁连连摆手：“小娘子要失望了！我们自己还没米吃呢，又拿什么做米粉！想吃米粉，最好是去桂林府，最近也得到柳州府。”

　　“唉，说起来，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没水呢！现在一桶水都要十文钱了，人吃都不够，拿什么种稻谷！”

　　正说着，老翁的邻舍唤他赶路，老翁遂起身，同着乡亲赶路去了。

　　望着那伛偻背影，池舟想了想，提身上马，直奔那三座石山。

　　钱禾揣好橘子，策马跟上。

　　很快就到了山脚下，池舟举目，还真是石山，嶙峋峥嵘，陡峭突兀，白光光的，只有几株细松迎风弯腰。

　　不过登山路甚是宽整，一看就是人工砌成，山下那石路也很平坦，全是白石条铺就，蜿蜿蜒蜒，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池舟同钱禾走到半山腰，迎面跑来几个小童，手里拿着小斧小锤，小鼻子下挂着青鼻涕。

　　“你们都是石匠么？”钱禾笑问道，从腰袋里拿出几颗硬糖，递过去，“辛苦啦，补充体力。”

　　小童齐齐摇头：“娘说了，不能拿陌生人的吃食，小心被拐走！你们，可是拐子！”说着那斧锤指向两人。

　　钱禾笑得更灿：“不错，但我们专拐坏小孩，你们这么能干，又聪明，我们舍不得！来，吃吧，没事啊，我吃一个！”说着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小童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舔舔嘴唇，伸出了小手。

　　“好吃吧。”钱禾笑道，“这山路可是你们凿的？”

　　“是爹爹，不，是爷爷！”一个小童拿手背抹了把鼻涕，“好多好多年前，我爷爷他们修了好多路，包括县城的。”

　　啊，难怪竟觉眼熟，原来永淳县城那宽街大道就是用这石山上的条石所筑。

　　“那现在呢？你爷爷他们还修路吗？”池舟插言道。

　　“不修啦，修了又不管用。”说这话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童，头扎小辫。

　　“你看，山脚下的路，也是爷爷们修的，一直到双溪镇，连双溪镇里都给修了，就想换些水用，让乡里乡亲都有水吃，还能种稻子，但双溪镇说话不算数，路修好后，竟要我们买水吃。”

　　怪道，邢卷上跟双溪镇冲突最多的就是这三山镇！

　　池舟默了一息，又问橘子林在哪儿。

　　小童齐齐指向山的正东方，那里郁郁葱葱的，说一直向东走八里地就是。

　　“听爷爷说，那儿本是稻田的，后来没水，只能该种耐旱的柑橘。”

　　这就是了，三山镇的岭地还在，稻谷也在，只是拿柑橘折换的。因为不用纳粮，户房自不会下乡催缴，只是按照最开始的记录，年年照旧登记而已。

　　*
　　双溪镇应家书房，应嵩眯着双小眼，一手放在鼓腹上，听管事汇报。

　　“姓池的一直不露面，也不提审。那些递状子的人，有的拿了银子就撤了，但也有那么几个刺猬骨头，说什么不肯。大少爷急的不行，一直叫着要回家，连嗓子都哑了。咱们的人进不去，连饭食都没法送，苦了少爷了。”

　　应嵩一拍红木圈椅扶手，鹰钩鼻耸动：“不是有同先生吗？”

　　“同先生说，时下非常，池知县油盐不进，他不敢贸然行事，怕坏了老爷大事。”

　　“听他说！明明是他怕了！拿了我那么多银子，现在想退，没门！你去找他，让他务必照顾好全儿，要是我儿瘦一两，我就断他一根手指头！”

　　管事的一愣，声音更低：“那同先生还说了，请老爷稍安勿躁，莫要冲动，就算，就算姓池的审决大少爷，也要上报府衙复核，咱们还有法子！”

　　“这还算句人话！让他快着点儿办，下月我五十寿辰，还要全儿敬酒！”

　　管事的唯唯退出书房，急急往外走，过院门时不妨有人进来，两人都收脚不及，狠狠撞上。

　　管事的以为是哪个小厮莽撞，刚要骂，就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金管事，没伤到你吧？怪我，怪我！”

　　“二少爷，哪里话，是小的不是，请您大人大量，千万海涵。”金管事说着就要叩首。

　　应旭扶住他：“金管事言重了。你这么忙，一定有要事，快请。”说完，让开路。

　　金管事哪里敢行，一定要让二少爷先走。

　　应旭却是不动，沉声道：“不知大哥怎么样了？县衙湿冷，得多送几床被子过去，还有他爱吃的烧鹅跟青梅酒，对了，他的伤口可有大夫调理？”

　　金管事只道都有，请二少爷勿虑。

　　“这就好，大哥得早些回来才是。”应旭说完，看金管事一眼，这才抬脚迈步。

　　金管事躬送，直到二少爷的身影转进廊侧月门不见，方擦擦头上冷汗，急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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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钱禾决定，以后能动手决不动口，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