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刑部修史书》西江月色

64、痛苦

　　该怎么才能得到永远呢。

　　孟清也分明就在自己身边，可沈如琢却觉得心底空荡荡的。

　　他甚至不敢直视孟清也的目光。

　　欺骗，隐瞒，架在二人中间。

　　孟清也却凑近了些，小脸上写满了关切，“沈如琢，你究竟怎么了？就算你没寻到证据也没关系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沈如琢沉默过久，孟清也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出声安慰。

　　沈如琢抬眸，“我拿到了。”

　　孟清也藏不住心底的雀跃，反拉着沈如琢的手原地蹦跳了几下，激动道：“太好了！竟如此顺利。”

　　沈如琢望着面前眉眼含笑的小姑娘，她如春日枝头待放的花蕊，明艳动人，可他心底却更加沉重，孟清也，你可知这顺利，是牺牲了谁而得来的。

　　是他自作主张，刻意隐瞒，也是他明知父女仅有一门之隔，仍狠心带孟清也离开，亏欠，愧疚，难以磨灭。

　　“你不对劲！”

　　孟清也止住笑意，戳了戳沈如琢的肩膀，“为何还板着张脸？”

　　沈如琢本可以娴熟的勾起浅笑，装作什么都未发生一般，道一声“无事。”

　　可对上孟清也满是依赖信任的目光，他实在笑不出来。处万事游刃有余，却狠不下心欺骗她。

　　“阿也。”

　　孟清也点点头，沈如琢声音虽温柔却郑重其事，饱含深情。

　　“怎……怎么了？”

　　她几乎溺死在沈如琢深邃的眼眸之中，珍重的，爱意，藏不住。

　　沈如琢似是有话要讲，薄唇微启。

　　“阿也，遇一病入膏肓之人，若你为郎中，你会告知与他时日无多的实情吗？”

　　孟清也愣了愣，不知沈如琢为何会提起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可见他神情专注，不似玩笑，思索半分，便道：“若我是那大夫，不会告知他病情，傻人有傻福，在世最后几日，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是吗？沈如琢久久凝视着孟清也，似要将她看穿。

　　“可我若是那病人，却希望大夫能将一切都告知于我，自始自终被蒙在鼓里，哪怕心理上是愉悦，也不过是半晌偷欢，作不得真，蒙昧无知，并非我所愿。倒不如提前知晓了死期，趁还有生机，将未完的心愿，未解的心结都通通完成，痛痛快快的去了。”

　　孟清也语气轻快，颇为豪气的补充道。

　　沈如琢浑身一震，是了，这才是他认识的孟清也，果敢坦率，如同太阳一般，生机盎然，温暖炙热。

　　他不该打着所谓为她好的旗帜。一个谎言，最终需要千百个谎言来掩饰。

　　此行若是错过相见，恐余生都会悔恨。她该是知情之人。

　　沈如琢释然般的笑了。

　　“你发烧了？怎么没头没脑的？一会儿冷脸一会儿发笑。”孟清也将手贴上沈如琢的额头，感受到暖意，很是不解，“这也没发烧啊。”

　　沈如琢拉住她在额间作恶的手，攥在手心，似是说闲话，可其中份量，不言而喻。

　　“阿也，抱歉，我骗了你。”

　　“乔时雨打听到了你爹的下落，故意将你支开，只因你爹身份特殊，裴青烈身边那名姓许的神秘巫师……”

　　沈如琢话还未尽，便被孟清也打断，质疑，不解，她蛾眉微蹙，“你疯了吗？为何提起那巫师？”

　　她下意识忽略掉沈如琢所说的欺骗。

　　沈如琢知道这一切很残忍，他想尽快结束，“许巫师便是你爹。”

　　“你爹娘来塞北后，寄居在裴青烈府上，一日，孟元知大人偶然间听到裴青烈与其下属商议诬陷乔将军通敌，裴青烈有所发觉，孟大人难逃一死。”

　　“裴青烈爱惜孟大人武学才名，威逼其留在身边，孟大人改头换面，便成了如今的许巫师。”

　　沈如琢尽量客观，直白，将来龙去脉通通告知于孟清也。

　　“胡说！怎么可能！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方才还说你骗了我！”

　　孟清也死死盯住沈如琢，企图从他的眼中找寻到一丁点蹊跷，被紧紧攥住的手忍不住挣脱开，颤抖着连退几步。

　　不过枉然。

　　“我盗取账簿，并非一帆风顺，在我返程之时，许巫师……也就是孟元知，他出现了。”

　　“够了，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我求他放过，他不肯，我便以你之名为筹码，得以脱身。”

　　沈如琢说完了。

　　他甚至不敢再看孟清也一眼。

　　孟清也捂着耳朵，浑身脱力般的蹲下，什么巫师，什么欺骗，通通都是假的，她一点儿都不信，爹娘在塞北好好的，怎么会成为裴青烈的走狗，假的，都是骗人的，骗子，一群骗子，她谁都不信。

　　许，徐，娘叫徐木栖，晦气，竟敢与她娘的姓音调相似。

　　她想大吼大叫，想摔打东西，最好是将珍贵瓷瓶狠狠摔碎，发出清脆响声，然后将她的痛苦，折磨，一并烂在那碎片中，再也拾不起，拼不出。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小声呢喃，不是这样的，光是喘息，似乎就已花费掉全身力气，她接受不了，一个字也无法接受！

　　沈如琢向她靠近，明知是这个结果，可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之时，沈如琢还是无法抑制住心疼。

　　他不说话，也不触碰到孟清也，静静站立，垂眸注视着她蜷缩颤抖的身体，伸出手欲安抚，悬至空中，却又收回。

　　本是白日，可孟清也却觉周遭如黑夜般晦暗，不见五指，这世道，真是这样的吗？

　　孟清也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腿脚发麻，浑身僵硬，她挣扎着起身，却挨不住疼，向前一摔。

　　沈如琢接住了她。

　　孟清也此刻带着刺，欲挣脱束缚，却被沈如琢强硬的带到软榻之上。

　　她忽泄了力气，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与沈如琢作对是无用的，他并不欠她什么，所谓欺骗，孟清也省得，这并非是带着恶意，想必他亦经过几番纠结，最终选择告知她真相。

　　她不怪沈如琢。假的便是假的，美梦易碎，总有被撕破的那一天，而沈如琢不过是恰巧成了那恶人罢了。

　　“那我娘呢？”

　　孟清也像是接受了沈如琢方才所言，恢复冷静。

　　沈如琢犹豫，声音微不可闻，“不……在了。”

　　平地惊雷。

　　孟清也听得分明。

　　“什么，叫不在了？”

　　眼泪决堤。

　　她几乎快看不见，雾气迷眼，睁不开，逃不脱，天地不过囚笼，皆在苦苦挣扎。

　　不在了，死了，可孟清也的脑海中，仅存有幼时的记忆，他们太残忍，抛下她去塞北，她不计较，怎么她长大了，来塞北见他们，物是人非，娘却已经不在了。

　　叫她如何肯释怀，如何能接受！

　　空荡荡的，还有什么意义。

　　“阿也。”沈如琢将孟清也揽进怀中，“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些。”

　　孟清也像是找到了发泄地，一口咬在沈如琢的侧颈之上，孟元知的剑划破他的肌肤，血痕犹在，而孟清也未收力道，痛意夹杂着些许满足，自颈脖处汇集到心底，热。

　　若能以此缓解你的痛苦，我甘愿，沈如琢忍不住将孟清也抱得更紧。却还是没有实感，怀中女子透着寒意，恍若下一秒便会消散，捞不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她的脊背瘦削，映出寸寸骨节，似易碎瓷瓶，脆弱，不禁风。

　　孟清也将愁容闷在沈如琢的温暖宽大的胸怀之中，泪水涟涟，沁湿衣襟，止不住泪珠，止不住呜咽声。

　　两人跪坐在塌上，衣衫凌乱，纠缠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沈如琢感受到孟清也渐渐止了哭声，他垂眸，睡着了？

　　沈如琢将孟清也打横抱起，朝床榻而去，孟清也在睡梦之中似乎也不得安宁，皱着张小脸，颊边泪痕可见，面色惨淡如霜，沉寂，无生机。

　　沈如琢替她掖好被角，将罗帏放下。

　　他站在床边许久，终是移开了目光。

　　他摸了摸侧颈之上，孟清也留下的咬痕，浮于表面的痛意与隐秘的苦涩交织。

　　……

　　沈如琢踱步至书案边，掏出怀中藏好的账簿，在暗室之中只是匆匆一瞧，并未细看，出于谨慎，他打算再仔细对照一遍。

　　就算有孟元知帮着遮掩，可裴青烈迟早会发觉异常，他们得赶在东窗事发前离开塞北。

　　在此之前，须得让孟清也与孟元知见一面。

　　苏桃作为关键证人，得带她一道回皇城，还有裴沉……

　　事情远比他想象得严峻许多。

　　行于刀尖之上，莫过于此。

　　沈如琢盯着手中的账簿，倦意袭来，强撑着眼皮。

　　窗边天光大亮，未见一缕暗色，婚宴还未结束，痛苦竟是这般难熬吗？连他，也以为过了许久，可现实却是一个晌午罢了。

　　他将瘫放在书案之上的账簿卷起，起身放在随身包袱之中，藏在堆叠的衣物之间。

　　一切妥帖后，沈如琢将伙计服饰换下，换回黑衣。

　　等，等孟清也清醒，等乔时雨回来。

　　……

　　孟元知放走沈如琢后，又进暗室查探了一番。

　　书架并未出现些许凌乱，若不是已知沈如琢企图，他恐怕也发觉不了什么异常。

　　孟元知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到书架对面的挂画之上，脚步沉重，移至画前。

　　他缓缓按下墙壁一侧的凸起石块处，轻微摩擦声响过后，他撩开那幅最为寻常的水墨山水画，赫然出现一个约莫一方的石穴，灰尘斑驳，里面凌乱堆放着些陈年信件，孟元知将穴中物件全部拾于掌心，再揣于怀中。

　　做完这些，他再次按动机关，复原石穴。

　　这恶人，便要他做到底罢。

　　……

　　孟元知悄然踱步至前厅，席中宾客已散了大半，而原本裴青烈端坐之位，只余空荡。

　　裴青烈作为主人，合该一直在，可他竟不声不响的离了席。

　　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