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公子》冰纨

1、一 窗前月

　　戌时三刻，四周就已经完全安静了。
　　本就昏黄一点的油灯，熬过了这长的一段时间，暗淡得穿不透一屋的暗影。郑少骞端坐案前，几乎听得见寒霜淅淅落在窗棂屋檐的细碎声响。就连翻过书页的响动，也清晰得足以惊起冬眠的蛰虫，他干脆便不翻书了，只坐在那里，为半云庵这清苦的环境大叹了口气——在心中。
　　东厢客房的书生，似乎还在挑灯夜读。那边偶尔会有深夜来访的朋友，和他一同轻声吟诵诗书。那时郑少骞就会发觉书声为何称为“琅琅”，尤其在雪落的夜晚，听着细微的读书声，格外有种品评香茗般的惬意。
　　不过今夜，那边也是寂静无声的样子，看来是跟自己一样的寂寞。
　　可惜自己在这边一直深居简出，朋友且不说，简直连熟人也没有半个。这时半分睡意也无，孤身一人无聊到了极点，也没什么好消遣。酒也好，茶也罢，倘若只有一人，无论如何，也是索然寡味的。
　　郑少骞不禁再叹了口气，站起来，长身探手，想要推出一轮窗前月。
　　未料手还未碰着窗户，便从那底下传来一声脆响。
　　“啵！”
　　听起来就像是什么东西倒下来，掉在窗框上发出的声音。郑少骞一怔，还是打开了窗户，立即盈满眼帘的却并非月色，而是牢牢扣在窗台上的几根颤抖不已的手指，以及凭借着这几根手指的支撑才勉强避开窗户撞击的一张脸孔。
　　“咦？”
　　本来应该被大吓一跳，然而因为那张脸实在长得很好看，郑少骞反而只是有点惊奇地看着他，甚至也没有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你……你好。”
　　整个人以半趴的姿态搭在墙壁和地板之间，再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又免除了下巴即将磕在窗台上的危机，深夜的不速之客满面通红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
　　郑少骞想了想，发现这样故作冷静的对话太过于诡异，因此还是将手伸下去，托在他腋下，帮他站起来。
　　“谢谢谢……谢谢！”
　　这位差点从那窗户扑进来的少年，裹着一身月光，惶恐不已地跟郑少骞道谢，拘谨得就像从没跟人说过话一样。郑少骞打量着他，想着应该不会有这么笨拙的盗贼，就坦然地点点头，说：“没什么。”
　　“嗯，请、请问，雪庵在吗？”
　　原来是来找人的。不过，郑少骞皱起眉头：“雪庵是谁？”
　　这个名字，至少绝不是在半云庵中长住的人。
　　“咦，不是在这边吗？我迷路了吗？”
　　少年本来就瑟瑟缩缩的，听到他的反问不由得更加害怕，嘟嘟囔囔地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看郑少骞的脸色，发现他全无愠色，才在脸上露出一点稍微安心的神色，继续问道：“雪庵他有时会到这边来，你没见过他吗？”
　　有时会到这边来……啊啊！
　　郑少骞顿时恍然，朝魏书新住的东厢房看去。不会正是时常过来来陪伴他的那位朋友吧？因为总是夜里过来，所以郑少骞从来没有和他正式碰面，魏书新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从没听他提起过，竟完全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不过今天，那位朋友也没来，倒是仍不知道“雪庵”是不是就是那个人呢。
　　不管如何，在自己这边是完全找不到“雪庵”的。郑少骞把魏书新那边的灯光指给他看，总觉得心里有些微失望感，对着少年欢欣雀跃的道谢也只是点了点头，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开，就关上窗户，收了桌上卷册，打算吹灯就寝。
　　“咚！”
　　这回是一脑袋狠狠撞上窗台般的声音，听起来就很疼。
　　郑少骞在伸出手之前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等犹豫过了他的手就已经把窗户给推开了。
　　“那……那个，对不起。”
　　没看见人。只有声音虚弱地从窗台下冒出来，似乎是在强忍着眼泪。
　　郑少骞再次叹了口气：“怎么了？”
　　“他、他说雪庵今天没来。”
　　“那你就回家去吧。”
　　“可是雪庵也不在家里……”
　　住在一起？是兄弟吗？郑少骞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大了两三倍了，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必须帮他解决“雪庵”不在家也不在魏书新那里这个问题的理由。
　　“你没跟魏兄说起？”
　　“魏……魏……？”
　　少年两手捂着脑袋，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朝他眨了眨无知的眼睛。
　　“……你跟他说了什么，连名字也没问么？”——这么说起来自己好像也没有问他名字，不过这些都跟自己无关了，事实上！
　　“他……他看起来很可怕……”
　　“可怕？”魏书新确实过于严肃了一点。不过这句话反过来理解，不就是自己看起来很滥好人了？郑少骞顿时有点哭笑不得，忍不住狠狠敲了一下他脑袋。
　　“进来吧。”
　　“诶？”
　　“外面太冷，你想呆在这里没关系，我可打算关窗睡觉了。”
　　“咦咦？”
　　害怕他真的关窗不理会自己了，少年急忙站起来从窗口往里爬来。来不及阻止，郑少骞也只好伸手接住他。果然那笨拙的脚尖又一次不出意外地在窗台上绊住，少年轻声惊呼着跌进郑少骞无可奈何张开的怀抱中。
　　一瞬间，不知怎么地，郑少骞脑海中赫然冒出“软玉温香”几个字，甚至没有半分的违和感，就这样静静地接受了这个诡异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