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岛屿》小朝荔

1、第 1 章

　　三月，天灰蒙蒙，暴雨如注。
　　回南天刚过，空气里的水汽黏糊糊。

　　放学铃声持续作响，校门口很快堵得水泄不通。

　　夏矜藤撑着伞侧身，避开横冲直撞的自行车。

　　路过关东煮的小摊，习惯性停下脚步。
　　冒着热气的宫格里，成串的鱼丸、萝卜、竹轮，勾芡辣椒油的颜色。

　　饿，但不想吃。

　　没收到生活费的两个月以来，数个拿关东煮当饭吃的日夜，胃里翻涌不适。

　　走出校门的人越来越多，狭窄的街道，大大小小的伞沿互相推搡。
　　身后挤来人，夏矜藤朝台阶下挪步，掏出振动的手机。

　　Joker：「夏矜藤，回头。」

　　夏矜藤：？

　　陌生的头像，戴面具的小丑，空空荡荡的聊天记录。

　　这谁？

　　夏矜藤点进朋友圈扫了眼，想起来此人是谁。

　　隔壁二班的班长，长相清秀的男生，在女生中挺有人气。
　　那天，他在食堂买水，半天找不到钱包，夏矜藤给他刷饭卡，两人因此加微信。

　　早安晚安地聊了半个月，班长是一句不提还钱的事。

　　夏矜藤痛失六元人民币。
　　碍于奇怪的自尊心，她不好意思主动问，毕竟也才六元。

　　意识到对方可能真忘了这回事，夏矜藤伤心欲绝。
　　左滑清空聊天记录，眼不见为净，再也没回过消息，久了，他也没再主动联系过。

　　Joker：「晚上请你吃饭，谢谢你上次帮忙。」
　　Joker：「回头，我在校门口等你。」

　　请她吃饭耶。
　　夏矜藤心动不已，愉快地回头。

　　雨幕中沉沉浮浮的伞群，层层高低不一。

　　校门口，清瘦的男生撑把伞，低头正看手机，模样和身高都出挑的人总是更容易被看见。

　　对视上她的视线，似乎是一瞬间的不自在，伞檐不着痕迹地遮挡住脸。

　　很快，深蓝色的伞在熙熙攘攘的伞群中高低浮动。
　　像是池塘里的鱼儿，扭着鱼尾，鱼鳍夹带丰盛晚餐正朝她游来。

　　深蓝色的伞在离她三米处停下，被一把粉色的伞拦截。

　　夏矜藤偏头，从来往的书包和雨伞中，看见女生粉色的书包。

　　挂着的粉色熊猫玩偶随着女生雀跃的小动作一晃一晃。

　　两人交谈，女生拉开拉链，掏出粉色的熊猫玩偶，主动往男生的书包上挂。

　　粉色熊猫，别致的配色，唤起并夏矜藤算不上愉快的记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顿饭她无福消受，吃不起。

　　夏矜藤没有犹豫，反手将班长拉入黑名单，转身逃离花花绿绿的伞群。

　　手臂被人用力一拉，夏矜藤往后踉跄两步，抬头，撞上一双笑得不怀好意的眼睛。

　　来人挑染的一缕蓝色发丝格外显眼。

　　这位她认识，班长的好兄弟，教导处常客，打架斗殴一个不落，一张俊脸常年挂红挂青，人称北暨中学校霸。
　　校霸此时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她，“夏矜藤？”

　　“别跑啊，请你吃饭。”
　　校霸看向校门口，看戏似的笑容，“有人发誓，今天一定要向你表——”

　　夏矜藤倒抽一口气。

　　校霸低头：“怎么？”

　　夏矜藤眼里含泪，往回抽手，奈何手腕在男生手里纹丝不动。
　　她抬头，泪眼朦胧，“脱臼了。”

　　“？”

　　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唇色很淡，柔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晕倒。
　　被他紧握着的手腕，纤细，柔软得不像话，应该要松开手，但她太瘦了，男生莫名又握紧了一点。

　　语气嫌弃，“你是玻璃公主吗……还一碰就碎？至于吗？”
　　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对矫情柔弱的鄙视。

　　“……好疼。”
　　夏矜藤眼睫轻颤，声音少许哽咽，“你松开试试……”

　　校霸皱眉，“我松开，你该不会就碎了吧……”

　　他的手刚一松开，眼前仿佛一缕风闪过。
　　夏矜藤弯腰飞速绕过他身旁，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一大段距离。
　　如一阵抓不住的风，消失得干脆利落。

　　哪有半分奄奄一息，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的样子。
　　那叫一个健步如飞，身强体健，简直可以跑进马拉松前三名再在领奖台上连跳三支女团舞。

　　“……”
　　“艹，夏矜藤你等着！”

　　-

　　二十分钟后，夏矜藤躲进巷子里，弯腰喘气，颈后全是汗。
　　雨水淅沥淅沥落下，清凉混杂她身上的热气，难受又黏腻。

　　两人追了她八条街。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欠他们俩一顿饭。

　　雨势很大，夏矜藤躲在檐下，扯着衣领扇风，喘着气刷手机。

　　体力消耗太大，今天想吃顿好的。
　　点评软件里的店一家家看过去，动不动优惠团餐仅限二到四人餐，夏矜藤难得痛恨自己没什么朋友。
　　看到最后变成漫无目的浪费时间。

　　她的手指一顿，视线停在一张图上。
　　是一个寻人贴。

　　酒吧偏黑红色的迷离光线，男人懒懒倚靠，漫不经心地摆弄魔方，清瘦的手指修长漂亮。
　　侧颜清冷凌厉，刁钻的偷拍角度也难掩视觉惊艳，有着极其绮丽的容貌。

　　夏矜藤的注意力停在桌边的小蛋糕。
　　金色小皇冠，周围点缀一圈小珍珠，落玉盘般大小不一，像是小时候公主裙上会点缀的小珠子。

　　她下拉评论，偏偏评论区没人在乎小蛋糕。

　　万能的互联网轻易扒出此人信息。
　　北暨戏剧学院表演系大二，报考那年惊鸿一瞥的颜值出圈，第一名成绩入学。

　　友好提醒发帖人：「不要想了。」
　　「圈子里不少人看上他，迟早被潜，抢不过的。」

　　夏矜藤在心底“哇哦”一声，主要因为“北暨戏剧学院”六个字。

　　北暨戏剧学院很难考，录取率极低，报录比达到93:1，特别是表演专业，每年录取率仅区区0.13%，通过一轮轮的初试，就算凭借良好的形体形象，扎实表演技巧，到了复试，其创作考试又难倒一片人。北暨戏剧学院变态到连对考生的文化分要求也非常高，一堵难以攀登的高墙将大批对表演充满热爱的人阻隔在墙外。

　　如今占据娱乐圈大半巅峰人物，第一梯队有一半的人毕业于北暨戏剧学院，源源不断为影视圈输出人才，甚至被誉为是影帝影后的摇篮，入学只要不作死，前后辈都是圈内人，提携提携轻易稳稳踩进荣华富贵，光芒万丈。

　　阵阵吃瓜声中，夏矜藤坚持不懈地在评论区遨游，寻找蛋糕消息。
　　评论都快翻到底，才看见同样在乎蛋糕的同好者。
　　价格侠爆出数字，少女一颗心凉了。

　　399元。
　　只是巴掌大的蛋糕欸。
　　夏矜藤沉默数秒，掐灭对小蛋糕的旖念。

　　行吧，她不配。
　　晚餐依旧水煮小青菜。

　　以前也不是那么拮据的。
　　似乎离异的父母都以为今年由对方负责生活费，怨种夏矜藤两个月没收到生活费后，才意识到当中有bug。

　　再一次，因为奇怪的自尊心，十二级忍者夏矜藤同学宁可饿死自己，也绝不主动多问一句。

　　去年，离异父母同时组建圆满新家庭。

　　夏矜藤在朋友圈见证他们爱情的每一步。
　　破土、萌芽、矫情的情话、不明说的深夜在意，到晒出婚戒代表新旅途的开始。

　　去年十一月，同时举办婚礼，高调宣布，找到“这辈子最珍重的人”。

　　夏矜藤诡异地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儿初长成的”养成感。

　　不孝有三，无赞为大。
　　她是个公平的人，两条秀恩爱的朋友圈都不吝啬点赞。

　　只是深夜辗转反侧，于凌晨三点爬起来，拔掉充电的手机，在月光朦胧照耀下，郑重取消两个联系人的置顶。

　　看窗外黑漆漆的天，恍惚男方掐着女方的喉咙，又或是女方拿刀追出两条街，都成为久远的过去。连带小小的，只能站在家门口哭得不知所措的她，都成为落在尘埃角落里的过去。

　　共同生活过六年的夫妻，该有的默契都有。
　　比如，他们在同一年迎来新生命。
　　也在今天，仅有五分钟的时差，前后发全家福的照片。

　　两边亲戚朋友整齐划一的点赞，分出两道阵营。
　　中间夹杂一条生日写真的推广，让夏矜藤爆笑出声。

　　“嘶……”
　　笑得差点握不住手机，牵动右手的伤，夏矜藤疼得苦闷，慢慢卷起袖子。
　　纤细的手腕上一道淤青的指痕，本就没痊愈的一块，刚才被男生没轻没重地一掐，仿佛更青几分。

　　明天要是这俩人还来找茬，她一定碰瓷，问他们俩要医药费买蛋糕。
　　夏矜藤恶狠狠地想。

　　雨唰唰唰得下，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夏矜藤发了会呆，等雨势渐小，估摸请客双煞放弃找她，遂收伞往外走。

　　巷子口堵着一只肥肥的大橘猫。
　　夏矜藤与之对视，她怕猫、怕狗、怕所有小动物。
　　往常路上看见，她都毕恭毕敬让出条明亮大路，等小主子们走了她才敢动身。

　　可是今天她突然不想让路，决心要绕过不肯挪窝的橘猫。

　　今天还能更糟糕吗？她想。

　　夏矜藤勇敢地走出两步，橘猫伸展一下身体。

　　夏矜藤老老实实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刚燃起的熊熊火焰凉得又快又迅速。

　　她往后退两步，郑重地比了请的手势。
　　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子先。

　　“砰——！”得一声惊响。

　　一名中年男子突然冲撞倒地，微胖的身型倒地，溅起雨水无数，惊扰橘猫。
　　尖喵了一声，浑身毛扎起，从夏矜藤脚边跑过，她差点跟着橘猫尖叫出声。

　　倒在路中的中年男人灰头土脸，神色恐慌地对着巷子外，声音颤抖惊惧，“我……不是我做的！不信你去查ip！摄像头真不是我放的！”

　　慢条斯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步两步三步，昏暗的巷子里，如同是踩着倒地男子的恐惧而来。
　　低哑的嗓音好听，语气轻飘飘的，“跑什么。”

　　夏矜藤一瞬间恍惚自己是不是闯入警匪片里。

　　“救、救我，报警！快报警！”
　　倒地的男子痛苦地向她伸手，连滚带爬地，不像是求她报警，更像是要扑倒她。

　　夏矜藤扭头往外跑，巷口另一边被一辆破旧小三轮堵绝逃路。

　　她惊惧停下脚步，背后又是“咚——”得一声，夏矜藤惊骇转身。

　　修长干净的手，一把提起男子衣领，毫不客气地怼上墙。
　　灰头土脸的败者挣扎着逃跑，又被黑色马丁靴用力踢在左肩，狠狠被钉在墙上。

　　行云流水的动作，气质干净泠冽，慵懒又无所谓。

　　细蒙的雨雾，漆黑柔顺的发丝被打湿，湿漉漉地贴在修长的颈后。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眼尾上挑，眼角下一颗泪痣，将这张绮丽的脸，点缀得更加美艳不可方物。
　　眼眸是漆黑的黑曜石色，含着讥讽的笑意，给人一种格外冷漠的感受。

　　他淡定得仿佛没留意到，巷子里还有一个懵逼的人在场。
　　又或者，知道也根本不在意。
　　这人光站在那里的气场，一副全世界谁都不在乎的模样，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哭诉：“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
　　他屈起指节拼了命地指向夏矜藤，交替比划数字一和零，暗示她报警。

　　“我让你说话了吗。”
　　修长的腿轻轻一抬，狠戾又不留情的一脚踩在手上，地上立刻爆发出凄惨的尖叫——

　　夏矜藤握紧手机，心跳扑通扑通。

　　作为一个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乖小孩，夏矜藤许久没见过这种阵仗。
　　近十年来见过最社会黑暗的一面，还是二十分钟前被校霸凶了两句。

　　她的第一反应是长年累月教育刻在基因里的。
　　夏矜藤往后退两步，悄无声息地要拨打报警电话。

　　漂亮男人慵懒随性地插兜，眼皮也没抬，纤长的睫毛在湿漉漉的水雾中有种温柔的意味。

　　“北暨中学校服挺好看的。”

　　他甚至没有看她。
　　像是友善的夸赞，也可以说是轻飘飘的威胁。

　　夏矜藤一下子攥紧了袖口。

　　……今天果然还能更糟糕。

　　撞见社会人解决私人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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