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师的自我修养》清水浅舱

5、最爱即最厌

　　一堂课热热闹闹地结束了，何田田在下课铃响的同时正好说了“下课”二字，和孩子们互相鞠躬，放跑了这一屋子学生。

　　课上完了，是时候跟各位领导、老师教研员社交共进午餐了。
　　可有些孩子没离开教室，特意留下来将她团团围住。

　　“何老师，你是二次元吗？”那个穿“公主殿下”痛衫的男同学笑嘻嘻地问。
　　另一个女生凑过来抢着问：“何老师，你知道‘原神’吗？”
　　“何老师，你听过《千本樱》吗？”痛衫男生持续追问。

　　这个班级的学生是出了名的不怕老师、不好管，特别愿意跟老师凑近乎，丝毫没把老师当权威、当长辈，天不怕地不怕的，简直胆大包天，平时课堂纪律那是一塌糊涂。
　　但是偏偏就是这样的孩子思维活跃、不怯场。

　　像是今天这样极度依赖学生表现的综合活动课，反而是平时最闹、最烦人的那几个孩子活跃气氛，上台也不要面子，耍宝、变声、为难同学……节目效果算是让他们给做足了。

　　“何老师，你会跳《极乐净土》吗？”
　　“何老师，你UID是多少能加个好友吗？”
　　瞧瞧！这个班就是这个德行。重压之下也消停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开始闹腾起来了。

　　好在这时海波老师上来救场，“你们呀，有点眼力见儿！没看着何老师要跟客人讲话吗？”
　　“回去做眼保健操，快去！”何田田就坡下驴，挥手把孩子们赶走。

　　她是没想到：自己上初中的时候，混二次元的学生们就喜欢初音未来，等到何田田自己都硕士毕业了、当老师了，现在的初中生还在那里听《千本樱》呢。

　　不只是这几个小孩喜欢这些“老东西”，到现在不少小孩跳舞的时候儿童手环上放的还的是《极乐净土》和《寄明月》呢。

　　她想：足以见得，这十几年间，音乐产业和动漫产业发展得不太行。都没什么万众瞩目的新花活儿，还是老东西更经典、更有国民度。

　　百忙之中赶来听课的校长夸奖她几句、提了一点小建议，马上奔赴下一个会场。一直都和蔼可亲的教研员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也悄悄叮嘱她待会儿教研会的建议要有选择的听。
　　看众人的反应，她这节课上得应该不错。

　　诸位音乐老师都熟练地担当礼仪小姐的职责，引着各位领导离开会议室。只是她们才刚刚踏出会议室的大门，就闻到了一股极为刺鼻的烟草味。

　　“有人在学校抽烟？”海波老师眉头一皱。
　　她让何田田先带着领导去食堂包间，自己则大步冲到了男厕所门口。

　　“这位老师，麻烦您把烟掐了。我们学校的洗手间里不许抽烟。您自己既是老师也是客人，在学生走动的地方还是注意点行为规范……”
　　海波老师冷静而理智地痛骂那抽烟老师的声音渐渐远去。

　　——好样的波波老师！
　　何田田在心里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在学校这种工作场所，她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道德的绝对制高点，把任何身份的吸烟者骂得狗血淋头，对方还不了口的那种！

　　跟领导一起吃过食不知味接待餐，顶着笑僵的脸熬过教研挑刺儿大会，大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
　　但何田田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马上又到了她的社团课时间。

　　她抢着冲进厕所里释放一波。从早上开始连轴转到下午，就算没喝过一口水，膀胱容量也已经超载了。再不赶紧放个水，接下来连续一百分钟的社团课估计会把人憋爆。

　　何田田指导的社团名叫“跃声行进管乐社团”。

　　什么是行进管乐？
　　乐手不仅仅是乐手，更是前行的舞者，她们一边演奏一边列队跳着舞，为夹道两侧的观众奉献上活力四射、气势恢弘的视听盛宴。

　　优雅的长笛与柔美的双簧管交织，迷人的萨克斯与包容的单簧管缠绵，嘹亮的小号刺破昏暗的帷幕掀开朝阳的一片灿烂金光，大号与长号的浑厚自唤醒的大地而来……

　　但这样的景象只是停留在何田田美好的愿望里。
　　现实是很“现实”的。

　　何田田打开形体教室的门，进入教室换好猫爪鞋和宽松的T恤与舞蹈裤，拖出了放置口风琴的箱子。
　　还小号长号萨克斯单簧管呢，学校经费能够支撑的课堂乐器只有口风琴。

　　这帮报名社团的学生当初也是被她用《吹响吧！上低音号》的片段还有京都橘高校的行进管乐夺冠视频拉进坑里来的。谁能想到进来的是个货不对板的口风琴吹奏社团？
　　但来都来了，也不能改选其他社团，不如好好跟着练了。

　　“来，同学们，我们开始热身和体能训练。”
　　何田田手机投屏教室内的大屏幕，播放动感的运动歌单，带教室里的孩子们热身。

　　传统的活动肩颈、胸腰、膝盖与足踝的热身组合负责热场，另一层功效则是等待“迟到精”们姗姗来迟。
　　有的迟到精悄悄的进，挥一挥衣袖、不滑动一片云彩。但有的迟到精可是要有隆重的登场动画的。

　　“邦邦邦”！
　　“报告！”
　　一道绿色的残影以滑铲的姿势闪进教室。
　　何田田都懒得转身，瞥了一眼镜子里的倒影，“哟！谁啊，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初音未来吗？”
　　宛如后脑勺长眼睛一般的效果引得教室里一片笑声。

　　“人差不多齐了，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趣味热身，好不好！”
　　何田田拿出红蓝两色的手柄甩了甩腕绳，“今天谁想拿Joy-con计分？”
　　早已用HDMI高清线连接好的Switch感受到了手柄Home键的召唤，亮起了《Just Dance舞力全开》的游戏界面。

　　《舞力全开》可以说是“思维驰学习机”上最好的舞蹈套课。采取真人舞者绿幕录制舞步，镜面翻转之后让玩家像是照镜子一样模仿学习舞蹈。因为编舞简单易学，画面色彩丰富而广受欢迎。

　　使用手柄跳舞则可以通过手柄的移动判定动作的质量从而获得分数，一曲下来分数越高星星越多、等级越高。
　　早就一回生、二回熟的学生们纷纷举手竞争手柄的使用权。

　　何田田将手柄交给第一组对战的两名同学，“支持红色手柄选手的请在她身后站好，用同样的舞步为她加油助威。支持蓝色手柄选手的同学请在另一侧站好，站得分散一点，不要跳起来的时候打人啊。”

　　见孩子们都在大屏幕前分散站好了，何田田选好乐曲开始游戏。
　　“第一曲，康康舞曲。”

　　“啊？——”
　　孩子们拖长了尾音。
　　“救命，这个最累了。”
　　“第一个就跳大腿舞，我脚要废了。”
　　“别了吧，别了吧！”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似乎进入了集体“傲娇”期，嘴上叽叽喳喳抱怨个不停，但行动上还是诚实切兴奋地投入到游戏当中，跟着屏幕里那两只穿着花里胡哨大裙子的鹅头踢腿跳了起来。

　　“你们跳你们的，何老师点个名啊！听到自己的名字答‘到’，听到没有！”
　　孩子们齐齐答：“听到了。”

　　喝着热烈的音乐，何老师有节奏地按照手机上的名单点名。
　　“许家莹。”
　　“到。”

　　“徐晓旭。”
　　“到。”

　　“杨善淳。”
　　“在这儿呢！”

　　连答“道”都要来点特殊形式，何田田抬头，把目光移动到蹦蹦跳跳的学生堆里，又点了一遍。
　　“杨善淳。”
　　只见“初音未来”痛衫男孩正跳得起劲儿，“到！到！老师我在！”
　　——原来这小孩叫杨善淳啊。

　　痛衫肥宅男孩的脸何田田记得，但是一直都没对上名字，这回算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忘都忘不掉了。
　　何田田嘴角一挑，继续点了下去。

　　课前热身玩Switch并不是单纯的游戏，更是借着游戏的形式进行体能和协调性训练。
　　口风琴也是使用吹管的吹奏乐器，想要在演奏的同时变换队列队形，需要强大的肺活量和体能。而在这基础之上使用的舞蹈动作，对身体的协调性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一、二、三、四，要换方向!二、二、三、四，主力腿稳定，动力腿伸直，不要驼背！数好拍子，准备好Ending Pose！”

　　最辉煌的结束句是一个下叉的黄金舞步，孩子们一个个下饺子似的“扑通”坐在地上，什么姿势都有，奇形怪状的。

　　“来，让我看看红蓝两队的代表究竟谁的舞步更胜一筹哈！”
　　分数上涨的音效声里，星星也被“叮铃叮铃”点亮，红色手柄端的星星从一个变成五个，又从满星变为“超级巨星”的荧光蓝，最后定格在最高等级“天王巨星”的紫色上。
　　一万三千多分，后面还跟了“最新纪录”的闪烁小字。

　　何田田大声公布结果，“恭喜杨善淳带领的红组获得胜利，并且打破了何老师的最好成绩纪录！”
　　“耶！”

　　在欢呼声中，小杨同学反而傲娇了起来，嘴里支支吾吾连说“什么情况”“我瞎跳的”“这机子有问题吧”，反正就是无法坦率地面对眼前的情况。

　　杨善淳这个小孩倒不坏，就是比较皮。他是学长笛出身的，基础打得算是比较牢的，体育运动令人意外的表现好，还参加了花样跳绳校队，是个灵活的小胖子。

　　目前招进来的孩子已经是学校里优中选优、音乐素养凸出的孩子了。但也就五六个很优秀的女生外加杨善淳一个男生真正符合何田田招人的要求。
　　——乐器基础好、视谱能力强、身体协调性佳。

　　其他的都是满腔热血青春梦想，但能力“缺胳膊少腿”的。要么是乐器吹得好，肢体不协调；要么是身体能力强、视谱能力差、技巧不扎实；要么是根本没有管乐基础，学声乐、舞蹈出身的。
　　如此看来，用口风琴也不完全算是一件坏事。

　　何田田所教的学生年龄段偏低，社团活动只允许八年级以下的同学参与。半大小孩的身体能力有限，就算是坐立演奏负担乐器的重量也是一件难事。

　　别看单簧管、长笛体积不大，但长时间吹奏起来对身体的负担可不小。就像手臂平展托一支笔一两分钟不成问题，同样的姿势维持五分钟以上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再加上正经管乐，尤其是铜管乐，本身的演奏难度很高。光是入门，没有个一年半载连音都吹不准。学校社团一周就一次活动，每次上课二十多个学生，曲子都练不出来，更别想着边吹边跳了。
　　比起来，口风琴重量轻、上手快、价格低……简直完美啊！

　　何田田想着想着，就“真香”了。
　　在现实面前迅速滑跪低头，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抉择。

　　“最后一首歌，让你们自己选。”何田田将手柄交给下一组对战的两个学生，特意强调，“各位同学注意自己跳舞时的形体仪态，小心那些拿智能手表录像拍照的同学获得太多表情包素材哈！”

　　话音一落，孩子们开始群魔乱舞。有的人捂住自己的小天才手表防止被偷袭，有的人开始追逐打闹争夺照片的删除权，有的人趁乱又开始拍照录像了，还有的人隔岸煽风点火的。

　　尖叫声、笑闹声、奔跑的脚步声、滑铲的地面摩擦声混在一起冲上房梁。镜子里映着镜子外的乱局，到哪儿都是翻滚、跑闹的青少年。
　　教室里并不算空旷，把杆、屏幕、镜子、电钢琴……但凡有个孩子撞上去都是严重安全事故。

　　“安静！——”
　　何田田气沉丹田，发出一声大吼，脸也板起来了。

　　“闹什么闹，有什么可闹的，再闹以后就都不要玩了！”
　　她扯出来装乐谱的纸盒，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响，“所有人，电话手表都放在箱子里，下课再来拿。”

　　教室内火热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
　　何老师生气也是很吓人的。

　　孩子们蔫儿下来，上交了电子设备。
　　何田田全程保持冷脸，“本来，电子设备就是不允许带进学校里的。排练教室也没有用到智能手表的必要。以后，我们上课前都要收设备，不交设备不要进教室。”

　　想到孩子们的录像很有可能被家长看到，她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所有人听清楚了。不要回家的时候乱说，结果第二天有家长跑来投诉我，说……”她十分戏精地模仿家长带着本地方言的口音，“什么‘何老师不好好上课，在上课的时候带学生玩游戏机’。”

　　孩子们憋不住都在偷笑。

　　何田田强撑严肃脸，变回普通话，“记住，我们这个叫‘趣、味、热、身’。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孩子们拖长了声音。

　　她拍拍手，“好的，现在所有人拿吹管、拿琴、拿各声部乐谱，拿好东西之后坐回原地，我们开始呼吸练习和视谱练习。”

　　“伸出一只手，向前看齐！对，手掌立起来，想象着你的呼气吹动指尖上的羽毛。吸四吐八，准备，开始！吸、二、三、四；吐、二、三、四、五、六、七、八。收。肩部下沉，两肋扩张，再来……”

　　“各声部自行识谱到第十六小节。十五分钟后，我要听每个声部的齐奏。”

　　成为一名音乐教师要有一个的目标，那就是——
　　凡事都有两面性的，学生任何一种性格特质都是“双刃剑”，她或他最让人喜欢的地方，往往也是这个学生最讨人厌的地方。
　　所以要怎样用学生，也是一门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