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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悯人间 ...

  •   玉霖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没有地方让她躺下养伤。
      张药的家实际上是北镇抚司的值房。
      张药早年为了买木头,把家里的田宅几乎卖空,好在他是镇抚司的首官,没有私宅私地,还能镇抚司衙门租借房屋。
      房屋倒也不算小,一进院落,正房朝北,东西各有一个耳房。

      “到了。”
      头顶传来张药干冷的声音。

      玉霖在张药怀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满院层层叠叠的棺材和尚未及打造的无数名木,整个院子充盈浓郁的木香。
      院中除了棺材,还有白色的尸布,一片一片,静静地垂挂在棺材板上,像一条凝滞的瀑布,瀑布后面,有一棵被风雨摧残殆尽的玉兰花树,残花满地,糜烂的花香和木香交混入鼻。

      玉霖这辈子,除了少年时在郁州那场持续十年的瘟疫中,看到过这样层叠而累棺材,此后再也没见过如此的凄冷的场景。
      她真的很不喜欢看到死亡,也不喜欢棺材,不喜欢尸布,不喜欢寿衣。
      但她也从来不害怕,站在这些冥器之间的,活着的人。

      “放我下来。”
      张药没有松手,反而道:“你的鞋在路上掉了。”

      无情无义的一句话,也不管她会不会尴尬。
      玉霖低头,果见自己正赤着一双脚。

      “买一双吧。”
      “行。”
      “还有衣裳。”她“得存进尺”。
      张药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望着院中的白玉兰花树,“我喜欢玉色的软罗。”
      张药穿衣从来没那么讲究,自然也不知道玉色到底是什么颜色。

      “玉色?”
      玉霖扬了扬下巴,“就像这一树玉兰的颜色。”
      “呵。”
      张药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多现银。”

      “可我很久没有穿过好看的衣裳了。”
      她是懂得怎么跟他要东西的,就这一句话,张药便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院中的棺材。

      “行,等明日。”
      说完也不等玉霖接话,抱着她穿过院子,走向正房东面的耳房。

      房门虚掩。张药抱着玉霖腾不出手,索性曲膝一顶。

      房门随即大开,映入玉霖眼中的,仍然是棺材。
      楠木一口,杉木一口,松木三口。
      除此之外,房里就只剩下一口木箱,玉霖猜测,里面放的应该是张药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

      木箱上面是一把刀,刀柄上挑着一件雪白的亵衣。
      不留意看,还以为是一张裹尸布。

      “你把梁京里都好木头买空,全都造成了棺材?”
      张药正在考虑,把玉霖放到哪一口棺材上,并没有太在意,玉霖问了他什么,随口“嗯。”一声。

      “你到底有多少口棺材?”
      “院子里有二十口,这里有五口。”

      张药说完,还是觉得,前段时间被他自己踹穿的那一口楠木棺材没灰,顺眼。于是,抱玉霖坐了上去。

      棺材很高,玉霖坐上去后,脚便悬空了。
      张药转身从抽起一张裹尸布,撕出一条布条,随后一把抓住玉霖的脚。
      玉霖没躲,目光却落在那条裹尸布上。
      张药把布条绞在手掌上,“你不喜欢这个?”

      “是。”
      玉霖没否认。
      “行。”

      张药松开玉霖的脚,转身试图去找替代物,背后玉霖的声音传来,“其实我还好……”
      “你右脚的脚踝脱臼很久了。”

      “可我能走……”
      “你那是在走吗?”

      他边说边在自己局促的耳房里翻了一圈,实在是什么也没找到。
      张药有些烦躁地站在耳房中间,一瞥眼,却看见了自己挂在刀柄上的那件亵衣。

      他在神武门前抗了十日的枷,不曾沐浴,这身亵衣他原本是他打算在今夜清理后所换,他回头看了一眼玉霖的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亵衣抓起来,一把撕了。

      衣料哗啦一声裂开,玉霖微微蹙眉。
      张药一声不吭地将亵衣撕成十几条布条,随后拿着布条在玉霖面前半跪下来,“左脚,踩我膝盖,你人坐稳。”

      玉霖应声挪动身子,将左脚踩了上去。
      张药抬起玉霖的右脚,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我再说一次,你人坐稳。”
      “嗯。”

      张药捏住她的脚踝,想起自己手上的力道,一时之间又犹豫了,“或者你想……”

      “张药。”
      玉霖没让张药说下去,“我没那么怕疼。”说完撑住了棺材板,“拧吧。”

      张药手指猛一用力,手中的那只脚顿时骨节作响,棺材上的人闷哼了一声,手指随即抠紧了棺材上的尸布。
      张药用自己亵衣撕开的布条,仔细缠住玉霖的脚踝,这才缓缓放开她的脚。起身退了一步,在她对面的杉木棺材上靠坐下来。
      戴枷十日,又抱了玉霖一路,他到底还是有些累了,索性等她自己缓和,但看她痛得难受,还是觉得,应该找点话说一说,散一散她的神。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玉霖坐在棺材上,轻轻地晃着一双腿,忍痛调息。
      这一幕,让张药想起刑场上的那一幕,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刑台的边沿,晃动着一双腿,俯看着那些想要看她受死的人群。

      “吃东西,再睡一觉。”
      她答非所问,张药也不在意,低头看向她身下的棺材板子,“家里只有风消饼。”
      玉霖点了点头,“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可以。”
      张药站起身,“我去取过来,至于你想睡觉,你坐的那口棺材,里面有褥子,你……”
      “嗯。”
      她点了点头,“我不介意。”
      “行。”

      **
      这一觉,玉霖没有梦魇。
      高高的棺材壁,遮挡了白日里大半的光,像四道墙,将她围绕在其中。
      张药这个人的“床”,意外很干净,除了棺材本身的木香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皂香。
      玉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让身子彻底被包裹进温暖的被褥里。
      这么多年,她最贪恋的就是长久而安定的睡眠。很奇怪,从前不管她睡在什么地方,她都很容易惊醒,有时是一声鸟鸣,有时候是雨声,有时甚至是一阵偶然敲窗的风。

      四节风物,都可惊心。
      然而这口棺材真好,底部虽然被张药踹破了,但却给了气息流动的可能。
      轻柔的风流过破口,轻轻地撩动她的乱发,轻而易举地,将玉霖哄入了一片宁静的混沌中。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她再醒来,外面的天已黑了。
      四周的木香已经被饭菜的香气所取代。

      玉霖翻身坐起来,张悯恰巧推门进来。
      她一手举着一盏灯,一手端着一碗水,见玉霖已经醒了,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才在外面说药药呢,带你回来却让你睡他这要命的地方。”

      “悯……姑娘。”
      玉霖试探着叫了张悯一声。

      张悯应了她一声,走到棺材边,扯起被子罩在她身上,“我叫张悯,药药平时总是直呼我的名字,一声姐姐都不肯叫。我年纪其实不轻,从前虽嫁过人,但后来……也因故合离了。你曾在京中做官,这你是知道的,我也不瞒你。如今这‘夫人’啊,‘姑娘’什么的,外头一通叫起来,都乱得很,诶?你要是愿意,可以像杜秉笔那样,叫我阿悯姐姐。”

      张悯叫张药“药药”。
      这个称呼,对上张药那张寡脸,怎么想都很滑稽。

      “药药?”
      玉霖试着重复了一声这个称谓。

      张悯也笑了起来。
      “对,这是张药的乳名,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父母和我,都这样叫他,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好笑,说来这都要怪我。”
      她说着,将水端到玉霖手中,继续说道:“我一出生,就有弱症,怎么都治不好,算命的说,是我名字里的这个‘悯’字,太重了,压伤了我的命格。可这是父母的祝愿,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改,后来弟弟出生,父母就给他取名叫‘张药’,其中这个‘药’字,是用来医我的,希望我这个弟弟,能护着我的性命,所以我就一直叫他‘药药’,他可讨厌这个名字了。”

      她说完自顾自地笑着,一面伸手摸向玉霖的额头。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玉霖有一些错愕,她不自觉地偏了偏头,额头却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

      张悯忙将手收回,摊开掌心,“哦,我手上有一块疤,以前被石头划伤的,是不是硌到你了。”

      “没有。”

      “那就好。”
      张悯看着玉霖的眼睛,续道:“我知道你叫玉霖,这听起来,倒是个男女皆宜的名字,不过……这是你的真名吗?”
      “不是。”

      玉霖垂下头,“科举那年,我顶替了一个死去的贡生,这是他的名字。不过,我很喜欢这两个字。”
      “哦……那……”
      张悯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她,玉霖因此添道:“可以叫我小浮,沉浮的浮,那是我乳名。”

      “好。”
      张悯应了一声,随之明朗地笑开。

      人总是喜欢遇到温柔而真诚的人,哪怕自身尖锐,浑身都是冷刺,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不惧刺痛,向她靠来。
      玉霖坐张悯面前,忽然懂了,张药干冷的性子下面,藏着的那点与他性格相异的品性,来自于什么地方。

      “你身上全是外伤,炎症不消,是会要人命的。”
      “我没事。”
      张悯摇了摇头,“别逞强了,你这些毛病啊,郎中会看,我也会看。我久病多年,已成了半个医者,家里有一个药药不够,还存着好大一箱子的药呢。你别躺药药这里了,去我房里,我帮你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清理好了伤处,认认真真地上一回药。”

      玉霖轻拉身上的被子,低头道:“我自己可以。”
      张悯眸光微暗,“你还是不信任我。”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哎,说起来,也是我没有把这个弟弟教好。”

      玉霖很想跟张悯解释一下,其实是她为了自己的事,把张药拖下水了,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张药那个人也很荒唐,在三法司把他自身骂得猪狗不如,又被皇帝枷在神武门外示众十日,淫徒的名声响遍梁京城,玉霖觉得,哪怕自己去为他滚一次钉板,都没法把张药彻底洗干净。

      “其实……张指挥使也……”
      “你不用怕他。”张悯肃然。
      “有阿悯姐姐在,以后,他要是再冒犯你,我就拿鞭子抽他,让他在父母的牌位下面,跪三日的香。”

      好惨的一个张药。
      玉霖闭了嘴,心里却默默吐了这么一句。

      “小浮。”
      “嗯?”
      张悯的声音柔下来,“他跟认过错,但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他之前,从不敢碰女子。”

      “不敢碰女子?”
      玉霖偏头:“为什么?”

      张悯并没有回答,反而解释道:“我这样说,绝不是为他开脱,如果他真的伤了你,我一定不会让他,私近你的身子。等你好些,张家放你出姓,我再去求一求许颂年,给你户帖,让你有自己的门户。你曾是少司寇,你帮过很多人,你啊……该有的好的结果。”

      “谢谢你。”
      玉霖望向张悯,“这是我长这么大,听过的最好的祝福。”

      张悯笑着站直身,向玉霖身出一只手,“来,我扶你起来,咱们吃饭去。”
      玉霖从棺材里下来,见地上放着一双新的绣鞋,不禁朝窗外看去。

      “张指挥使呢?”
      张悯也看向窗外,“我原让他在外头罚跪,但是……南边的天机寺出事了,他带镇抚司的人过去了。”

      “天机寺?”
      玉霖蹙眉,“天机寺出什么事?”

      张悯倒是没有听清楚掌刑千户李寒舟在外面跟张药说什么。
      她只记得,张药跪那儿问了一句:“谁放的火?”
      李寒舟苦脸摇头。
      张药的脸上的神情便不是很好,随后也不跪了,起身穿衣拿刀,跨出门外,呼来透骨龙,与一众北镇抚司的缇骑翻身上马,朝着天机寺疾驰而去。

      “我听着,好像是说,什么烧起来了……”

      玉霖听完这句话,先是一怔,随即不顾脱臼的脚踝才刚刚接上,挣扎着下了地,踉跄地朝门外奔去。
      张悯忙追道:“小浮,你去什么地方?马上就是宵禁了,如果被兵马司的人抓到,你会吃亏的……”

      玉霖没有回头,一把推开院门。
      风迎面而来,吹起她满头的长发。
      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头顶满天繁星,她抬头朝天上看去,天已经黑透,唯有南边的天空被烧得发红。
      张悯踉跄地追到门边,“小浮,你等等,我跟你去……小浮……”

      张悯的声音被夜风吞没了。
      门前的玉霖并没有回头,她拢紧身上的单衣,忍痛朝着天机寺行去。

      她要去找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原本一直挂在她的身上。然而入刑部狱时,她周身所有的东西都被摘去了。
      原本那些身外之物,散到谁的手中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可唯有一块石头,她不能弃。

      入狱之前,她把那块石头交给了刘氏的女儿,刘影怜,请她带走供奉,刘影怜后来托宋饮冰告诉她,她把那只锦盒,供在了天机寺的佛像前。她原本想,等她身子再好一点,便去天机寺里将石头取回。然而此刻,她却不能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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