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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梦魇间 ...

  •   这一年的梁京初秋比往年都要奇怪,接连几场暴雨,雨停之后,又是连日摧枯拉朽地刮大风,吹得梁京城里的人都出不了门。
      人间经不起风雨,顿时就凉透了。

      至于人情,那就凉得更快了。

      张药的枷号刑持续到第五日,围观之众兴趣寡然,逐渐散去,没有人再在意,还要继续受刑的倒霉鬼。
      到了第七日,神武门前来往如常,百姓不再驻足,禁军索性连守卫都撤掉了,只留下两个军士监管,盯着张药,不准他在受刑时坐卧擅动。等到第九日,连监管的军士也被撤走了。留下张药一个人,扛着重枷,孤零零地定在城墙下面。

      好在受刑的最后一个黄昏,张药看到了自己的棺材卖出来的银钱。
      那一日风依旧很大,张悯病得出不来门,杜灵若冒着大风来给张药报信儿。告诉他张悯把他那口古柏木的棺材卖了四百两银子。

      你药问杜灵若:“只卖了一口?你拦了她吗?”
      “怎么能不拦,阿悯姐姐不知道你的木头值钱,我还不知道吗。”

      张药“嗯”了一声,没在说话。
      杜灵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事儿吧,前前后后其实怪我。”
      他说完拍了拍后脑勺,懊恼道:“我至今也没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把你害成这样了。”

      张药把手臂一抬,调整了一下枷锁在肩膀上的位置,“张悯不信我,你信我?”
      杜灵若道:“阿悯姐姐不是不信你,她是同情那位少司寇。”

      这句话倒是实话,张悯的这个“悯”字,是张容悲夫妇给女儿的祝愿,而她也真的承接住了这份祝愿。

      杜灵若站久了有些累,索性靠在张药身边的城墙上,看着在风里匆匆行走的路人,续道:“买(和谐)春案一结,全梁京都知道你玷污了她,她现在又成官婢了,谁都能踩上一脚,若给付于那狂三诈四的什么功勋门第,不得被作践到死?阿悯姐姐心善,平日里四处行好事,怎看得过去这样的事。骂你,是想让你愧,然后……”

      “卖我的棺材。”

      “呵呵……”
      杜灵若被他这句真实的话,逼出两声尬笑,“谁叫你有点钱就拼命买木头……”说完又道:“至于我嘛,我弄不明白你的事,但你死都不让人看你的身子,你真的能在玉霖面前,把衣服脱……啊?是吧。”

      张药没有回答,杜灵若倒是也不指望他回答,边说边把银票叠好,“这几天天冷,阿悯姐姐又张罗着卖你家里的棺材,前前后后,招呼了好些人。前儿夜里吹了一阵冷风,一下子就病得厉害起来。我们掌印求了陛下的恩典,明日一早,司礼监会遣人来接她进宫,掌印要瞧瞧她的脉象,换道方子给她使。”

      说着,又把叠好的银票塞到张药的手中,“阿悯姐姐托我去问,玉霖落在哪个衙门手里。我如今问到了。”

      张药微一抬眼,“哪里?”

      “人暂时收在户部,按律,她是罪奴,只能给付这梁京城里的功勋官府邸为奴。至于给哪一户,这还没定下。”
      张药看了一眼手里的银票,“既然是给付勋门,我把人要走,用得着这么多?”

      杜灵若答道:“你不买奴婢你不知道,从前官奴都没有身价,但这几年,眼看着山东连年用兵,也绞不尽“青龙观”的叛军。河运呢,自从郁州溃坝以后,就一直不好,盐运难得跟什么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财政艰难,官府也卖起人来了。哎……要不你带着北镇抚司把户部那堂官抓了,让他们把玉霖放给你吧。这四百两银子,不就省了?”

      杜灵若说完,看着张药戴着枷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
      “还是算了。陛下最近看你不顺眼,你消停些吧。明日我要当御前的差,就先回宫了。”
      说完遮着脸就要往风里走,走了几步,想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哦,对了,她好像也病了。”

      **
      对于玉霖来讲,长达半年的牢狱折磨,终于在这一年的初秋结束了。
      这半年,她身上一直有伤,夜里总是很难睡好,不过,玉霖也觉得无所谓,多年以来,她一直困在一个梦魇里,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但凡她哪一日能睡得好一些,她就会被吸入一幅她令她痛苦难忍的情景之中。

      就好比这几日。
      械具从身上除掉,人也有了一处可以躺平的草席,她放纵自己入梦,却也被那梦魇不断地重复侵袭。
      梦魇中有一个女人,跪在一处优雅的庭院中,双手被吊起,身穿一件月白色的亵衣,长发披散,泣不成声,口中喊着一些玉霖听不懂的话,玉霖至今,仍然只记得几个零星地词语。

      郁州、溃坝、盐运、告发、浮尸、杀百姓、害万民、不得好死……

      女人的周围围着一群人,年仅三岁的玉霖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也站在人群里。
      人群之中,大多是女人的亲人。
      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以及她的兄长,和子侄。

      这些人穿着华服,远远地看着她,衣衫凌乱的她,一声又一声,说尽人恶毒话,斥她“不知廉耻,与人通奸,败坏门风,之后更妄图杀夫害子,简直是罪该万死。”

      那场景和玉霖陪刘氏一起,身处皮场庙时极其相似。
      只不过,那个女人比玉霖更疯魔,她似乎根本在乎旁人怎么羞辱她,拼命地拉扯着手腕上的绑绳,对着人群不断哭骂。

      郁州、溃坝、盐运、告发、浮尸、杀百姓、害万民、不得好死……

      玉霖听不懂,但她知道,那女人是她的母亲。
      她是那样的失望,那样的痛苦,玉霖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扭曲的肢体,脆弱的皮肤,真的很想走到她身边,去抱一抱她,然而,人群中却有人递了一块石头给她。
      她抬起头,那个人太高了,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只听他说道:“小福,惩戒她。”

      这一句话,让疯魔的女人顿时止住了声音。
      玉霖捏着石头看向她,她也看着玉霖,幽暗的眼神里藏着深切的悲哀和恐惧。

      “小福,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小福,惩戒她。”

      这两句话,在她的梦里不断回想,交织在一起,最后演化成一声又一声刺耳又绝望的哭声,把玉霖从梦魇里推了出来。
      玉霖睁开眼睛,她仍在户部监管官婢的一间仓房里,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蹲在她面前,那人穿着黑衣,显然还不知道她醒了,正沉默地查看着她脚腕和手腕上的淤青。她虽然眼神很不好,但凭借那身沉静的木香,玉霖倒是不难判出,那人是张药。

      他又来了。

      户部堂官正在核对手里的文书,边核对边问张药:“就她是吧。”

      张药点头,“对。”

      堂官放下文书,“她这几日都在发烧,咱们这里呢,虽也给官奴用药,但她身上的伤太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张药已经把玉霖身上能看见的伤都扫了一遍,几乎全是刑伤。
      张药倒是知道怎么给人上刑,但对于治疗刑伤他确实不通,堂官这么一说,他也起了托张悯去问问许颂年的念头。

      “先交接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堂官看了一眼玉霖,问道:“人您怎么带走?是给您牵到府上去,还是怎么好。”

      “牵?”
      “哦。”
      堂官忙解释道:“近来逃奴多,还没及给付出去就自戕的也有。”

      “不必了。”
      “那您……”

      “张药。”
      玉霖叫了他一声,张药低头看向她,她靠在土墙上,身上穿着麻织的素裙,脸烧得绯红,声音也有些哑。
      “怎么又是你?”

      对啊,又是他。

      堂官在旁呵斥玉霖道:“这是北镇抚司的张指挥使,以后,就是你主家的主人。怎么说话的?起来跪下……”

      “我把你买了。”
      张药打断堂官的话。

      玉霖挣扎着坐直身子,“买我?”

      “嗯。”

      玉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还没死心吗?”

      张药弯下腰,一把将玉霖从地上抱起来,“我今日没穿寿衣也不是来找死的……”

      玉霖被他抱起,顿时失去了平衡。
      张药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扣住我的脖子。”
      玉霖听完,手却仍然垂在他背后没有动,张药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我说,扣我脖子,我没想让你勒死我,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勒不死我。”

      玉霖笑了一声,“张指挥使你何必呢?梁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与我行淫,你把我带回去,我是有了一个地方容身,但你就成笑话了。”

      “你以为我想吗?”

      张药说完这句话,其实有些庆幸,张悯给了他一巴掌,卖了他的棺材,“逼”他来买玉霖。不然他现在,连回这一嘴的余地都没有。

      “这是家姐对我的处置。”
      “处置?”

      玉霖听到这个词,心里倒是真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惭愧了?”
      张药问了一句,玉霖没有否认。
      张药接了一句:“不用惭愧,我自找的,和你无关。”

      这话倒也是真的,玉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张药续道:“她本来不准我碰你,但她今日不在,你又走不了,我只能这样对你,你如果你觉得我这样算冒犯,等她回家以后,你可以告诉她。”

      他说着,抱着玉霖往仓房外走,行进间,他发现玉霖的手轻轻捏住了他后背的衣料。
      他几乎本能说了一句:“别碰那个地方。”

      玉霖的手应声松开,身子顿时有些不稳,张药看了她一眼,“你如果不想扣我的脖子,那就抓手臂。”

      “行。”
      玉霖转而捏住了他的袖子,身子也勉强稳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穿道风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张药。”
      “说。”
      “我算活下来了吗?”
      张药沉默点头。

      玉霖含笑闭目,轻盈的风拂过她的脸庞,一丝碎发飞黏在张药唇上。
      张药不得不吹了一口气。

      “你在玩什么?”怀中人发问。
      “玩?”
      张药好笑,“我从来不玩。”
      “那多没意思啊。”

      张药放慢了脚步,“你一直都这样吗?”
      “什么?”
      张药悻然一笑,“没心没肺。像这样做了官奴,给付给官员家宅做工,也一点都不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
      玉霖睁眼抬头,冲张药弯眸笑开,“能活下来真好。”

      “你不会喜欢活在我家的。”
      “为什么?”

      张药直截了当,“因为我家里,没有地方给你躺着养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梦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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