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销魂》堃堃君

55、第八章 倾心相待 第四节

　　莫嫣然狂奔二里后方渐渐停下，她抱住头蜷缩在地上，任泪水打透衣衫。无数次她都想折返去找轩子玉，有几次甚至都已往回走，可是想到薛牧云终究又绕回来。她近一宿未睡，此刻纠结重压之下早已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间不知是幻觉还是梦境，她看到轩子玉为她舞剑，无数山桃被他剑气催下团团围绕在她身周，她正欲起舞，水若寒和洛儿忽然出现将她劫持，之后，他们狂笑起来，“星曜阁就是个笑话…”她一激灵醒来。回思那句话，心中犹似针扎。她掸掸衣衫站起，从现在起，我只是也只能是薛大哥的妻子。
　　她下定决心后便欲回转客栈，但见四周树木森森，与来时路迥然不同，原来她狂奔下已然迷路。
　　忽然林中风动，她本能躲在树后，但见银花蝎飞掠而去。
　　莫嫣然一惊，难道他回去找子玉？
　　她拼命辨认方向，拼命找路，只想走出林子再去找子玉。
　　正午时分，林外阳光正强，刺得她眯起眼睛。地上污泥已给蒸干大半，只留下零零星星的脚印。
　　转一个弯，空地上倒着一人，白衣上沾满尘埃。
　　莫嫣然吃了一惊，四下一望，天可怜见，自己竟又绕回到救轩子玉那个土洞前。只不过当初她是自东南面离开，现在自西南面归来。
　　“你…没事吧？”二人的距离恰好让她看不清他脸。
　　轩子玉仰倒地上一动不动。她心里腾起一股不详之感。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走近他，这才发现他双目紧闭，嘴唇苍白，已毫无生气。
　　“子玉！”她急忙搭他脉搏。
　　这一搭直吓得坐在地上。
　　他的脉博似有若无，竟有油尽灯枯之感。银花蝎阴恻恻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回响，难道…难道是他害死子玉？
　　正在这时，脚步轻响，有人朝这里行来。莫嫣然茫然望着来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来人是一清癯老者，一缕长髯垂在胸前，本该洒落的神色已被忧愁取代。他手里捧着碗，看样子是刚去溪边取水而归。莫嫣然一见到他脸上现出尴尬之色，“前辈…”
　　弦隐猛一见她，也颇为意外，“回来便好，快来帮我救他。”
　　“他…怎么伤的这样重…”
　　弦隐不答，翻翻轩子玉眼皮，出手封了他胸前几处大穴，又给他服了两粒丹药。莫嫣然静静看着这一切，不敢稍有打扰。弦隐将轩子玉抱回土洞，叹息着对莫嫣然道：“你看看他脉搏。”
　　莫嫣然迟疑道：“我已看过，他…他…”
　　弦隐痛惜道：“他从前病的虽重，脉象里却仍有一股勃勃生机，而今却全是一派颓败之象…”
　　莫嫣然抓住弦隐手臂，“你一定可以救他，对不对？”
　　弦隐缓缓抽出手臂，望着轩子玉惨淡的脸，慢慢道：“我已尽了全力，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倘若他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她喃喃重复弦隐的话，“不可能！”她望着轩子玉惨白的脸，“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
　　弦隐扶住她肩膀，“孩子，若宗主有幸能醒过来，你可不能再离开他！”
　　莫嫣然一怔，随即摇摇头，“不，他不需要我！”
　　弦隐叹息，“他对你产生了特殊的情感，你竟一点不知？”
　　“可是…可是…”她喃喃道：“他心里有我，又为何偏偏这样对我…”
　　弦隐长叹一声，“我早说过，这孩子是个苦命人。或者有一日，你能明白。他现在听音草之毒尚未全解，不然你现在问他…”
　　她望着轩子玉，他俊逸的脸庞依旧毫无血色，她轻轻后退两步，“不，不，我已和薛大哥定了亲，我不能对不起他！”
　　“你扪心自问，你爱薛牧云吗？”
　　莫嫣然眼神中充满痛苦，似是在努力说服自己，“薛大哥待我那样好，我会爱他的。”
　　弦隐摇头，“你这样如何给薛牧云幸福？你爹娘幸福吗？”
　　莫嫣然“霍”地抬头，“前辈识得我爹娘？”
　　弦隐摇摇头，“听你爷爷说起过。”他怜爱地抚摸她头发，“孩子，或者薛牧云是给了你他的心，可是子玉给你的却是他的命…”
　　莫嫣然抬头，弦隐的眼中充满了怜惜，怜惜下又蕴藉着伤痛，仿佛有无限的话要说，却又不能说。
　　莫嫣然心中一动，“爷爷！”她扑进弦隐怀中。弦隐轻抚她后背，柔声安慰，“如果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你爷爷吧。”
　　良久，莫嫣然望着轩子玉轻轻道：“爷爷，他会醒吗？”
　　弦隐叹息一声，将一瓶药塞进她手中，交代了用法，“如果药全部吃完他还没醒过来，那就是他命该如此。”
　　见他缓缓出洞，莫嫣然忙叫道：“爷爷，你到哪里去？”
　　弦隐并不回头，“孩子，子玉的命握在你手上，你看着办吧。”
　　弦隐走后，莫嫣然按照他吩咐，每两个时辰给他吃两颗药，心中期盼着他可以像前几次那样醒转。眼见药瓶一点点空了，他依旧无知无绝。天色渐暗，绝望如同湖水一点点将她淹没。
　　夕阳淡淡洒在轩子玉身上，此刻的他单薄的犹如一道影子。莫嫣然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子玉…你别吓我！子玉…”
　　她轻轻捧起他脸，以往纵然是昏睡中，他身上依旧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而此刻的他眉眼轻敛，温顺的如同孩子。难道，他真的要撒手人寰，才会孱弱得任人摆布？
　　绝望之际她想起爷爷曾说气息渐绝之时可以针刺百会穴，但成功率百其一，乃无法之法。
　　要不要施此法呢？施，可能立时将他送走；不施，如果他不能醒来，错过时机，将再无他法。
　　她凝望着他脸，“子玉，你要我怎么办？”她闭闭眼，“就让…我们一起做决定好了！”她拾起一块小石子，在一面做了记号，放至他手中，又用自己的手握住他手，心中暗暗祈祷，然后掷色子般掷下。石子滚出去了，莫嫣然的心也缩紧，见石子停在记号那面，她犹自犹豫不定。
　　眼见日头已经偏西，等天光暗下来便再无机会。她咬咬牙，将针取出。
　　自行医以来，莫嫣然从未如此紧张过。她握针的手指似过电般不停地抖，痉挛自小臂、大臂一直传至肩膀。
　　她用尽全力将针尖对准他穴位，然而随着抖动针尖位置不可控地偏移。她只得将针收回，吸气，再度对准。如此数次，她浑身皆给冷汗浸湿。
　　她深吸一口气，将针尖以最近的位置对准他百会穴，想在发生抖动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刺入。然而她太紧张了，这一次抖动幅度远大于之前，没容许她采取任何补救措施，那针便斜斜刺入他百会穴边缘。
　　轩子玉冷哼一声，眉毛拧起，似是承受极大的痛苦。
　　“子玉…子玉…”她抱着他呼唤。他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她，“婆婆…”头一歪，再不动弹。血丝自他眼角、嘴角缓缓渗出。她颤抖着去探他鼻息，然而他已没了呼吸。
　　“子玉！”她将他揽在怀中，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将脸贴上他脸，“子玉，是我害了你…”热泪终于滚滚而下，落上他发丝、脸、衣襟，混着他的血，将他的白衣染的斑斑驳驳。
　　不，子玉最爱干净，我不能让他这样走。她扯下自己衣襟，跑到溪边打湿，轻轻地擦干净他的脸。又费力将他外衣除下，借着月光拿到溪边洗干净，再给他穿好。
　　做完这一切，她再也支持不住，一阵天旋地转便晕了过去。
　　薄雾笼罩的山间小路上，出现了一个绿衣少女和一个白衣少年。
　　少女手捧绿菊，嘴角噙着一抹微笑，“呸，你想得美啦。”
　　少年眉眼中带着冷然之气，可是任谁都能看出有笑意自他眼中荡开。
　　“下雨了，你不知道避？”少年将少女拉至廊下，他语气中虽有责备，眼中却是满满的怜惜。
　　莫嫣然痴痴看着二人，为什么我以前看不到这些？看不到他眼里的爱意。
　　二人行至莫嫣然跟前，后者只要伸伸手仿佛就可以触碰到他们衣角。可是二人却似没看到她一般，依旧笑着说着，穿过她身体径直去了。莫嫣然只觉得心都空了。“子玉…”她想唤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子玉…”她从梦魇中挣脱已是三更时分。月光清亮，枝影幢幢。她抱起他，望着他脸，回思梦中情境，“我知道了，你想我陪你。”
　　她掏出银针，“子玉，你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她打定了主意，心下反倒宽了，闭上双眼，缓缓将针刺向头顶…
　　她仿佛看到他站在山间向她微笑。他伸出手，“嫣儿…”他的声音低沉、涩滞，似有若无。“子玉…”她奔向他。
　　等等，哪里不对。
　　她及时顿住脚步。果然，眼前的轩子玉摇身一变成了水若寒的模样。“你…你…”她猛地睁开眼睛。
　　怀中似有动静。低头，轩子玉正凝望着她，脸上神色十分复杂。
　　“你…”她一愣，眨眨眼，小心翼翼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你…我…没做梦吧？”
　　他脸色惨淡如纸，头发被冷汗打湿贴在鬓边，眼里带着迷蒙之色，皱眉道：“发生什么事？”
　　她忙道：“我以为…我那一针…”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使她语无伦次。
　　“针？”轩子玉望向她手上的物什，露出沉思的表情。
　　她将针收起，“我以为把你治死了，所以…”她扶他起来，又去搭他脉腕，“你明明已经气绝了，怎么会醒过来？你觉得怎样？”
　　他的脉搏虽然依旧虚弱，但比起方才显然好了很多。轩子玉似乎明白什么，“我没死你很失望？”
　　“不不，我高兴还来不及！”她紧紧抱住他，“我好开心…”
　　他轻轻挣脱，缓缓靠上土壁，目不转睛注视着她。
　　她心跳顿时加速，“那个…刚才是谁伤的你？”她记得她离开山洞时他虽伤病交加，但绝没有这么重，而刚刚他的脉象却是又叠加了重伤。这么短的时间会是谁呢？难道是银花蝎？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个寒噤。
　　他一直望着她，她每个神色都落入他眼底。
　　“你过来。”
　　“嗯。”她顺从地靠近他。他一把将她扯过，疯狂吻起来。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药香，他只想沉溺其中，不管今夕何夕。
　　良久，他方放开她，但见她发丝凌乱，双眼迷蒙，嘴唇红肿，他不大自在的别开头。半晌，她声音低低传来，“到底是谁伤了你？”她实在担心那人去而复返。
　　他循声将她手拉住按上自己心口。
　　她一怔，继而明了，“你…真是疯子！”
　　他笑笑，我本就是，你难道此刻方知？
　　她跺脚，着恼却又无可奈何。
　　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略略垂头，眉尖微蹙，有西子捧心般的美。他心口一热，捧起她脸，灼灼目光望住她。说也奇怪，即使病入膏肓，他那双眼睛依旧亮得人发慌。
　　她慌忙将目光飘开，“你若再欺负我，我…”她睫羽晶莹，似濡湿的蝶翅。是他说此生不会爱任何人，他只当她是大夫。既如此，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撩拨她，当她是什么？
　　她扭了身子，本要问得他哑口无言，余光却瞥见他忽然躬起身子，似在强忍痛楚，她急忙扶住他，眼见他脸色愈白，眉头紧蹙，她急道：“你怎么啦？不要吓我。”
　　他缓了缓，方指住心口，“这里，好像要渗出血来。”
　　“怎么会这样？”难道那一针留下了后遗症？她急忙去找他脉搏。
　　他顺势伏在她肩头，“嫣儿…”
　　“别乱动！”
　　“嫣儿！”
　　她给他弄的心乱乱的，根本无法诊脉，“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脸在她颈子间摩挲，“别离开我！”声音含混不清，似是用了极大力气。
　　她浑身一震，缓缓捧起他脸，“你…你的意思是…”她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方道：“你…喜欢我？”
　　这一次他没有回避，就着眼中星子，郑重点头。
　　莫嫣然心中仿佛有万道烟花同时炸开，“我就知道…我的感觉不会错…”泪水滑落她脸颊，又在唇畔绽出花来。
　　“嫣儿！”
　　“子玉！”她紧紧抱住他。
　　二人依偎良久，良久。
　　“那个…”她望望洞外，天光已经大亮，“我得回去一下，把话和薛大哥…说清楚。”
　　他沉默片刻，“可要我陪你？”
　　“不要！”她涨红了脸，“你们还是别见面的好。”
　　她整整衣衫预备出洞，却被他一把拉住，他眼里全是不舍。
　　她拍拍他手臂，柔声道：“放心，明天太阳落山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他方放开她。
　　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莫嫣然，你要是敢一去不回，小心我拆了竹韵谷，”顿一顿，“还有莫风清墓。”
　　她回头，微笑，“你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