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销魂》堃堃君

28、第五章 风云突变 第三节

　　四人在船中用了晚饭，又闲话一回，便各自就寝。船有前、中、后三舱，两个舟子用一间，莫嫣然用一间，薛牧云与叶溪寻、虎子共用一间。许是船舱狭小闷热，许是白日品评各大门派触动心底豪情，已经二更天，薛牧云仍无睡意。他将六阳融雪功运行一个周天后，索性到甲板上透透气。
　　山巅之上一轮圆月将清辉投向人间，江心也有一轮明月，如上古白壁。船缓缓前行，水流慢慢漫过白壁，一荡一荡，光便晕染开来，涤出千年光华。
　　光华中一人抱膝而坐，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脖颈，纤弱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薛牧云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月中仙子。
　　他怔了怔，方轻轻唤道：“莫姑娘？”
　　“嗯？”那身躯微微一滞，随即转过身来。
　　见她欲起身，薛牧云急忙做了个手势，快走两步，坐到她身边，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
　　“怎么不睡？”他声音本就温润，如今又特意放低了声音，显得愈加柔和。
　　莫嫣然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睡不着，索性起来欣赏风景。”
　　薛牧云也抱起膝来，顺着她的目光去望天上明月。
　　莫嫣然轻轻地道：“我小时候爷爷曾给我讲过一个另一个版本的嫦娥的故事。他说嫦娥是西王母座下的司药仙子，为了渡劫下凡游历，遇到后羿，没想到却爱上了他。为了帮助后羿取得扶桑枝条，不得已答应了抚桑树母的要求，服下后羿的灵药，被困月宫。世间事就是这样，她本为救众生，可众生不知内情，还反过来讥刺编排她，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连她最爱的后羿也恨他入骨。两千年过去了，当时那些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她却要永远承受这份孤独和寂寞”。
　　薛牧云叹道：“有时候人生于世就要承受别人的误解。”
　　“可是…他们都不去了解内情...”
　　薛牧云沉默片刻，“世人无知…人云亦云却是会的。”他口吻中淡淡的怅惘激得她抬起头来,“怎么…” 她本疑惑为何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也有这样的感慨，却于对视间一下撞进他的眼眸，他的眸子在月光映衬下愈发清亮，带着对世事的洞察，还有洞察之外的体谅。她忍不住暗暗点头。
　　薛牧云轻轻道：“莫姑娘，如果你是嫦娥，你会怎么做？”
　　莫嫣然侧头静默，似是将自己代入嫦娥的境遇，眉尖渐渐蹙起，眼中偶有流波闪过，半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望着薛牧云，郑重地道：“我还是选择救大家，只为...我的心。”
　　薛牧云亦凝视着她，缓缓点了点头，似是赞许似是钦佩。
　　二人对视片刻，莫嫣然轻轻转头。月光清冽，更衬得她冰肌玉骨。缓缓地，她嘴角噙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如同涟漪，荡啊荡，一直荡到薛牧云心里，他便如同喝了酒般，整个人既陶醉又荡漾。
　　夜风吹过，吹起薛、莫二人衣袂发丝。莫嫣然微笑道：“若非情况特殊，我怕是永远不会离开洞庭。现在...出来也好。薛公子，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像是呢喃，低到莫嫣然只勉强听清就消失在夜风里。
　　“你曾说你有个妹妹？”
　　提到薛紫盈，薛牧云不自禁笑起来，“她最是好客，见到你一定很喜欢。”
　　“那...太好了。她...也会武功吗？”
　　“嗯，功夫还不错。”
　　莫嫣然抱紧膝头，由他方才一脸的柔情联想到素日他们兄妹的相处，笑道：“你们感情真好...”当“好”字散在风中时，她脸上的笑容开始凝结，慢慢化作一抹怅然，心底生出茫然无依之感。她正欲掩饰，忽然肩头一暖，是薛牧云将自己外衣披上她身。她急忙推辞，“不用...”
　　薛牧云将衣服按在她肩膀上，“你的伤和毒尚未痊愈，要当心一些。”她便不再拒绝，轻轻将脸埋进他的衣襟，他的气息便缭绕在她身周。
　　又一阵夜风拂过，二人离得更近了些。
　　静默片刻，莫嫣然方低低地道：“我刚才梦到了爷爷...”
　　“我猜到了。”
　　莫嫣然将下巴抵在膝上，声音闷闷的，“我自幼和爷爷长大，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八岁那年，爷爷外出办事，告诉我三个月后才回来。我就每日都站在谷口山坡上眺望，在竹子上刻道道，一天一天，直到三个月...那是爷爷预定回来的日子，我从早上就跑到山坡上等，可是...等到太阳都落山了，爷爷还是没有回来...”她的声音愈发涩滞，停顿片刻，方继续道：“我好着急，越站越高，可太阳还是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我想，完了，爷爷一定是不要我了。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薛牧云轻拍她肩，莫嫣然平静片刻，道：“其实那时候天还没黑，但我却好像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放声大哭。就在我快要哭昏过去的时候，我仿佛听到有人叫我...爷爷竟然回来了。他手撑着竹仗，一瘸一拐的，浑身都是伤痕，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我赶忙跑过去，爷爷刚被我扶住，就晕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
　　莫嫣然摇摇头，“爷爷只说是遇到了仇家。”
　　“你还记得你爷爷伤在何处吗？”
　　莫嫣然想了想道：“我记得...左边肋骨断了三根，脏腑受了重创。”
　　薛牧云沉吟道：“应该是被极深的内力震伤的。”
　　莫嫣然道：“以前我不懂，今日听了叶公子所说，看样子是这样。”
　　莫家以医行天下，武功不算出挑且处事圆滑，从未听说有何仇家。到底是谁打伤了莫风清呢？按照莫嫣然的描述，对方武功应在莫风清之上，又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莫风清诈死可否与此人有关？薛牧云蹙起眉头，陷入沉思。
　　莫嫣然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惆怅，“爷爷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说他永远不会骗我。”她顿了顿，“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诈死，他可知他死之时我有多伤心...”
　　薛牧云再度轻拍她肩，“或者他有难言之隐...”
　　莫嫣然将脸埋入自己手中，“无论怎样给爷爷找理由，我还是...有些难过...”
　　他轻揽她肩，“我明白。”他顿了顿，闭闭眼，让自己心口涌上的热度消退些，方道：“我会帮你找到爷爷，也会查明真相！”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只觉得心底有某个种子在破土而出。
　　二人望着月亮又闲话一回，不知不觉间薛牧云肩头一沉，莫嫣然靠在他身上睡着，他一动不动，心中思潮起伏。良久，他将她打横抱起，送回房间。她眉梢眼角带着淡淡哀愁，如同带露的荷花，让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句子——“风露清愁”。
　　他抬起手，想抚开她微蹙的眉头，终于还是没有触碰到她，只凌空抚了抚，然后为她盖上被子，“莫姑娘，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