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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惨祸 ...

  •   诏丘的记忆里,其实很少出现这位掌门的影子。

      温和慈祥,心怀苍生,这是下界百姓对上界尊长一贯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套词,说来恭维人。
      但若细究,上界尊长威望不同,历事不同,或多或少会有秉性差别。

      听褚阳说,他父亲,也即褚掌门,从前也是太山派的首席大弟子,但他年少时其实并不那样有天资,修为、定力,以至于破境的速度,都比同辈弟子差一些。

      那时候,太山派蜀中第一大派的位置坐得很不稳当,青天剑宗和莫浮派都实力不俗,枉论其他门派总是明里暗里看着,或是参与这样不露声色的角逐。
      于是乎那一任的掌门着急如斯忧虑如斯,整天顶着一张苦瓜脸盘算门派的未来。

      但褚从正不这样,及冠多年,他照常练剑,修行,下界历练,也照常没有什么大的长进,以至于当时的掌门人一度有了改定衣钵传人的念头。
      直到某一次,还是大弟子的褚从正下界除祟,救下一名女子。

      当时讲到这里时,凭借诏丘多年来不小心翻看话本子,云见山偶尔翻过门内戏折子的经验,两人一口咬定,这女子是褚掌门的命定之人。

      褚阳哂笑一声,回的是:“是。”

      那便是褚阳素未谋面的娘亲。

      重点在于素未谋面。

      褚从正与那姑娘坠入情网,结为道侣,本该和美一生,但坏就坏在,那女子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是女修士。

      倒不是说身份差异悬殊,而是修士之中,总爱出极端,一者叩问大道,修为了得,长寿长生。二者忧济万民,以命为抵,不管红颜蓝颜,早逝就是了。
      这两者,都并非凡夫俗子的良配。

      是以那一任太山派掌门动了怒,以极其惨绝的惩戒术法相逼,要他和离。
      褚从正自然不愿,他以重伤之躯三拜九叩,拜别师门。

      虽然掌门人并没有将他的名字从门派弟子谱中除去,但惩戒来得狠烈,褚从正是在诸多师弟的求饶和目送之下血淋淋走的,是以上界下界都默认,他不再是太山派弟子。

      如是过了十几年,老掌门有归隐之意,但并未提让位之事,便有个把弟子思及往事,斗胆进言,说要把不知境况的大师兄找回来,被老掌门痛斥一顿,关禁闭了事。

      那年是晋和二年。

      风雪交加的隆冬某日,一身蓑衣的褚从正抱着尚且幼齿的褚阳站在太山派西岭山脚,不用他带走的弟子牌,不用启阵法诀,提剑劈开了守山阵法。

      众人又惊又疑又惧,忙不迭又惴惴地将他带到老掌门面前,不知道二人在书室中商讨了什么,陈说了什么,是否有斥骂,是否有辩驳,又是否泣涕,反正第二日冬雪初霁,老掌门的传位令就下来了。

      这些事传出去总是引人遐想的,下界言说纷纷扬扬,有道老掌门终究不舍首徒,与之暗中联络,终得爱徒回门的。亦有说褚从正痛失爱妻,反而醒悟道心,一跃脱凡的。甚至有说他是为了给亲子一个身份,才回了这太山派。
      反正自那日,褚从正,便是太山派的掌门了。

      他归山后鲜少现世,多在山洞闭关,或是在风雪山巅颐养修行,早些年还会勉强照拂自家儿子和后来拜入山门的弟子,这一两年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就是闻端和他相交莫逆,才让诏丘严温沾光,跟着见了几面。

      但那也是寥寥可数的拜会,不比如今。

      是以听了这话的诏丘严温都有些激动。

      云见山性子要淡些,在大事上更加镇定,但事关自家师尊也坐不住了。

      诏丘和他一人一只小崽子,不便出行,所幸这两人此刻都睡得熟,先将他们安置好,在他们睡醒之前赶回,应当没有大妨。

      三人赶到时,一身白底白昙纹常服的褚掌门站在某处,面前是一水儿躺在床板上的疫人,他未戴任何避疫物件,看着不染尘埃。
      直到云见山收拾好衣裳,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行礼再道:“师尊。”

      一双淡到近乎银色的眸子扫过来。

      其实褚阳和他父亲长得很像。
      一般深邃的眉目,琢刀细致雕刻过的面容,幽俊如同远山。

      只是褚掌门看起来要难以捉摸一些,可能是因为入了红尘又出了红尘,看过来的眼神含着难以言说的悲悯,被这样温沉目光扫过的人像是全部留在他眼里,又像是从未停留过。

      诏丘突然想起他听过的几句闲话。

      有人说,自各家祖师开山立派,再飞升的飞升,归隐的归隐,千百年来,能出尘绝世,修得大成的修士越来越少了,但如今蜀中的架势,却隐隐有祖师那辈大乘的势头,若要点出几个有望吞化宙道,内含宇极的修士,一是最受百姓景仰的闻端仙师,二则是已经修出无常心的褚掌门。

      诏丘同样跟着见礼,上身微俯,眼神落在长靴脚尖的某道针线纹路,不合时宜的想,恐怕那人说的是对的。

      来人长身玉立,微微阖了一下眼眸,淡笑道:“你们来了。”

      云见山先问:“师尊怎么会来这里?”

      褚掌门的眼神轻飘飘在他身上扫了一个来回,然后毫不吝啬的一并掠过诏丘和严温,收回视线,低声说:“来帮忙。”

      这句话,比他自个儿的红尘味要浓得多,诏丘听得心下安定,就见褚掌门抬手,纤长素白的手指挽了一个漂亮且繁复的手势,有一缕温和的白光从他指尖流出,在空中逸散成数不清的光点飘向各处疫人。

      顷刻之间,杂乱的□□声,错落响了很久的哭声消止停息。

      褚掌门简单解释道:“他们大概会昏睡半日,归一在何处?”

      云见山赶紧回:“师兄在齐府。”

      他们都明白褚掌门的意思,术法虽然有效,但并非是治根的法子,要想彻底消止这一疫病,需得找到下症的药方。

      然则这并不是他们三个擅长的。

      褚阳在齐府,闻端闻理亦然,既然两个最擅药理的修士都在一处,褚掌门自然是要去那里,到这里恐怕只是临时停脚,或是顺带看一看他的弟子。
      果听得褚掌门问云见山:“你的佩剑呢?”

      云见山素日只在药材药罐边打转,并不曾将本命剑放在身边,不过幸好他的休憩居室也不远,便见云见山简单一揖,匆匆跑走了,回来时就双手捧着剑,将它规规矩矩递出去几寸。

      云见山的剑,诏丘是记得的,那正是他在拜师之日,褚掌门赐给他的法器,也是极品灵剑,云见山自然是不愿这东西沾上血污,才将它放在屋子里裹好放着。

      褚从正低头,握住了那长剑的剑穗,伸手在剑身上虚虚一抹,有一道银光闪过,一种复杂古老的法术印记显现出端倪,然一眨眼就陷入剑身,和银白剑鞘融为一体。

      他道:“悔罪尚无尤,勿要因小失大,失了寻常心。”

      云见山捧着被加设护身秘法的佩剑,闻言双眼微微睁大,片刻后俯身更低:“弟子明白了。”

      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如冰双瞳和缓下来,面色更稳。路过诏丘和严温时微微顿脚,也随手掐了一个诀,诏丘本困困焉焉,被他在头顶一点,顿感清明,灵神通畅。

      严温忍着,一直到褚掌门走远后,压着声音大喜:“我不困了!”
      诏丘道:“我也是。”他试着运转周身灵力,不动不要紧,一动更是惊诧,“我的反噬无碍了。”

      但他片刻后忧虑起来:“褚掌门不会告诉我师尊吧?”
      云见山肉眼可见的带上一层温和的笑意,像是回到了从前无忧无惧的样子:“师尊不会的。”

      诏丘放下心,窃喜于这一次的好运,严温激动了一会儿,想到这于褚掌门只是随手之劳,不知慨叹艳羡还是什么,对云见山剑上的法术更加感兴趣,问他:“这是什么法术?”

      太山派和莫浮派的法术不尽相同,他拜师晚些,见到褚掌门施法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奇得不行,云见山道:“有点复杂,反正是个守生术法。”

      用来护佑他安康,击避他人杀招的。

      严温又问:“刚才褚掌门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云见山的笑容淡下来一点,有些愧疚:“师尊都知道了。”

      严温问:“什么?”

      倒是诏丘听懂了褚掌门的良苦用心,有点心疼云见山:“褚掌门什么都知道,他没怪你,云师兄你不要自责。”

      严温就晓得,必定是他不在的时候,下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牵扯到了云见山。

      但他能猜到这个水平已然了不得了,没有读心术无法知道更多,只好冒着被两位师兄厌烦的风险多嘴:“这又是什么事?”

      云见山张了张嘴,诏丘看他开口艰涩,一句带过:“就是有人陷害云师兄,还用往事泼他脏水。”

      这句话十分精简,但也足够严温理解,他自顾自打抱不平:“那人真坏。”
      诏丘附和:“确实,不过已经死了,人死债消,就不要提了。”

      他是不想说太多,引得云见山又想起伤心事,但严温是个没心眼的,立刻被他后面几个字牵走了,多嘴多舌:“哪个?你要去挖尸的那个吗?”

      诏丘脚步一顿。

      没眼力见,太没眼力见了。

      虽则心地纯净,不谙世事可谓天性质澈,是修士修道心的至上裨益,但用在这些有诸多牵扯的事情上,这样的坦诚和不忌讳可算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云见山何其耳聪目明,心如明镜,立刻捕捉到几个字眼:“挖尸?”

      诏丘打哈哈:“随口一提,这等缺德事我怎会真去做呢?”
      严温嘴一撇:“你才不是……”

      诏丘忍无可忍,飞速扭过头,疯狂和他使眼色:“真的没有……”
      严温慢吞吞反应过来,眼神乱飞,装作无事望天。

      但这一来,反而坐定了诏丘的打算。

      诏丘在心底吐血三升。

      这是他十分隐秘的一个考量,想自己去就是不想惊动其他人,尤其是云见山!
      现下可好,他什么都知道了。

      诏丘心里淌泪,疯狂琢磨怎么才能圆过谎,后者顿了顿,神色复杂将剑背到身后:“行啊,去吧。”

      诏丘:“啊?”

      云见山也不管自己这一身衣裳与他那精品佩剑是多么的不相称,安静站在原地收拾自己,将面巾手套全部装好:“我好了。”
      言下之意,让诏丘带路。

      严温一摊手,一脸“多亏我说出来”的表情,但诏丘才来不及夸他,被这架势打得措手不及,皮笑肉不笑道:“算了吧。”

      半途而废本不是好事,更何况他们才开头,云见山皱着眉:“为何?你既然去挖肯定是有不得不挖的道理,现下疫病泛滥,师兄那里也没有研究出可治病灶的药,我们多做一点,找到什么线索或许能帮上忙也未可知呢?”

      诏丘心里更苦了,照他这番说辞,恐怕以后诏丘杀了人,他都能给自己找个正当说辞出来,且这还不是一般的挖尸,是挖他熟人的尸,他对头的尸,是什么事让他能这样坦然的说出这种话。

      他丝毫没有反思这事其实是自己带的头,正愁着,云见山忽而偃息势头。

      他不闷头往前走,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张传信符,符文辉光流转。

      诏丘正想看这是哪位好人救他于危难,云见山已然开口:“是师兄。”
      诏丘探出头:“褚师兄说什么?”

      传信符被打开,字迹跃出纸面,在符纸上一寸低低映着遒劲的几个字,写的是“今夜一更,齐府外,木梨街西起第三个铺子前,不来不归。”

      褚阳用的不太高阶也并非专属的传信符,想来不避其他人,至少不避诏丘和严温,三人全部看过他的亲笔。云见山将符灰洒在一旁的地上,用泥土埋过灰白的符灰层,同诏丘说:“这下好了,我去不了了。”

      现下虽然是白日,但挖尸毕竟不光彩,少不得他们瞧准时机,定好时辰再动手。
      再则那位亡人是染过疫,必然要处处小心,行事以缓,确保平安为上。且若要做研究,那必然要等到晚上,附近修士大多休憩了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否则若是行迹暴露,三个人都没好果子吃。

      可他晚上要黑衣夜行,就不能同他们一处,且私自离开,恐怕还要诏丘留下来替他望风挡人,免得什么弟子寻过来发现他不在。

      褚阳相约,云见山无论如何要赴约,他抓住诏丘的手,言辞恳切:“长溟,你再等我一天我们一齐去,但切忌不能单独行动,现下你和长洐先回去休憩,然后帮忙熬药还是继续画符都随你,但记得不可行事无度。”

      他匆匆走开。将佩剑放回居室,折转回来时分别朝他们颔首致意,然后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得益于褚掌门来过,所有人都可稍事喘息,但一些基本的汤药针灸之类还是要供上,云见山自然要去帮忙。
      且别处人多,他去混个面熟证明自己还在,今夜出行也要更放心些。

      严温看着他翩跹翻飞的衣衫一角,有些愣怔:“云师兄,怎么变得……有些跳脱?”

      诏丘答他:“不是。”

      他只是……终于吃了一道定心丸。

      虽然云见山不说,但这几日诸多事情压下来,他肯定不好受。但他自命兄长,许多事情一定不愿在诏丘严温面前显露,从他瞒着诏丘设计捉内鬼就看得出来。

      褚阳将他推开齐府的那之后,云见山便像哑巴了似的,诏丘看破,却不能点破,不过是因为自己并非局中人,能做的寥寥,与其自认体贴的去开解,再被他佯装无事地推回来,不如保持缄默。

      但褚掌门和褚阳就不一样了。
      这二者都是他的尊长,是他可以放心倚靠的人。

      诸事不忌,比不过诸事不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惨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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