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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见骨 ...

  •   不知第多少次移到下界,诏丘已然麻木了。

      最初他尚能抱着一腔熊熊燃烧的建立功业,平定民心的热忱与壮志打下手,现在却被一团又一团的迷雾缠得满身混沌,这条下山之路他走过几次,便被打压和坑害几次,忽略他自己轻敌的原因,他觉得这条路克他。

      褚阳被云见山拉着,恐怕早就带着一干弟子到了宅院,说来那恐怕是他救回来的小家伙真正的家,只可惜要被一干修士占据。

      他一个人了无牵挂也不曾有顾虑,挑了从未走过的另一条道打算去和诸位师兄弟汇合。

      但他走了一半,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并非是他初到嘉州,家家闭户,商铺废弃的那种空荡之感,而是周遭静谧如沉,蜀中阴冷空气反成无形屏障倒扣而下,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窥伺,像是什么人隐在暗处,如虎狼窥兔目不转视。

      他佯装不觉,在空旷的街道上走了很长一段,估摸着身后很长一段距离都没什么藏身之处,猛的转过头!

      空空如也。

      他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五感出了问题,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在跟踪他,但事与愿违,在他三次回头无果后,不远不近处传来一声闷笑。

      呲呲桀桀,从喉口刮出来的声音突兀又刺耳,有人道:“你是在找我吗?”
      诏丘心道:“果然不是错觉!”

      这次他不愿放过,不惜即刻拔出佩剑,剑身森寒白光泛泛,灵力磅礴,在出鞘的一瞬迸射出属于剑主的磅礴灵气,也带着铸剑师为他印刻的高阶护身术法。

      一个黑衣人从空置的贩车后走出来,他本就无意深藏,此刻信步而出颇为悠哉,在幽旷长街中就更加显眼。

      黑色面具,纯黑长袍,外罩同色披风,兜帽深大可以容纳两个脑袋,他就秉着这么个黑不溜秋的模样歪了歪脑袋:“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被他和云见山打得吐血的家伙,打不过就用禁术的小人,可不就是他。

      但奇异的是,不过一会儿不见,他竟然能掩下满身伤口,先不论内里伤重如何,此番乍一看,面皮上竟然一点事没有,真是怪得很。

      诏丘眉头一皱,顿了一下,握剑的手指渐渐收紧。

      那男子两道如刀眼神射出,不知意味,却又歪了歪头,显得笑意深重,阴阴吟吟。

      这个动作多是娇俏的姑娘做,他一个男子如此行径真是不伦不类,且瘆人,诏丘看不下去了:“要打就来,别废话。”

      他摇摇头,诏丘以为他这一次认怂不打,却见他甩出一道符咒,符文复杂且陌生,在飞跃的半程就自燃起来,迅捷化成一个火圆飞扑,边缘余烬和纸灰四散,声势浩大,场面铺张。

      原来是符咒,那他拔剑过早了。
      诏丘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中品灵物加持,他铛然收剑入鞘,双手结印抵挡,两道符纸相撞,气泽带着火星迸射,同归于尽,无人胜出。

      虽然是对家,且还是个阴谋鬼祟的对家,诏丘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称赞一声。

      一招不成那人又出一招,一次更比一次凶狠,诏丘每每阻挡,来不及掏符则咬破手指在空中绘符。

      朱砂和阳血都是辟邪的圣物,用在符咒绘制上是一样的道理,且到了某个阶段,修士的新鲜血液比朱砂不知好用多少,诏丘虽然受了小伤,但挡他一两次也很划算。

      两人如是僵持,却不见黑衣人有任何不满和烦躁,似乎符咒攻击一道更比一道狠戾,但他却像故意消遣调戏人的,见诏丘依旧从容,甚至很有点欣慰。

      到这里,诏丘就开始硌硬了。
      这样的神色可以出现在任何人脸上,唯独不能是他讨厌的人。

      想必他此刻现身,绝不止试探他功力那么简单,他还记得这人逃走前咬牙切齿道的那句:“我记住你了。”便不给他休息时间,即刻拔剑要打。

      黑衣人的佩剑算是丢失,却不见他寻回再佩,身后空空荡荡。但话说回来,即便寻回宝剑,那东西也不是诏丘佩剑的对手。

      料想此番会得心应手一些,却不想他只一味退步躲避。
      莫浮派剑招擅攻,一味挑拨而不得回应,反而效力缺缺。且好气又好笑的是,诏丘记着自家师尊的嘱咐,不能将路边民居或是商铺损毁半分,反被他钻空子,几招下来不能使出一半功力,好不憋屈。

      诏丘也不愿强打,单手握住剑柄一步一步朝前走,言语不肯放过:“上界百姓病症加重,是你搞的鬼吧?”
      隔着面具,那人哼笑一声,不答。

      诏丘又道:“主意打到修士身上,真是胆大,不怕被抓住毁去功法吗?”
      黑衣人终于肯开口了,毫不客气一句:“这有什么可怕?”

      这可真是坦荡无畏,诏丘见过了许多正经修士,散修凡夫,只要有半点身法,全部将一身筋骨视作至宝,生怕根基破损难以再成功业,这人却与其他人不同,将一身本事当作身外之物,好像修为是大白菜似的。

      诏丘有意抓住他,左右疑点太多,他一个人也问不明白,不如带回去交给曹门主或是褚阳处理,也不磨蹭了,一剑纵劈巧借地利,将他逼退到街巷里墙角边,白光虚影,在划出去的一瞬间折射出一道轻微的黄色。

      这一剑也收着势,是赌他面上装得如何自在风光,内里的伤不会作假,即便有神药在手,让他看上去无病无灾,有些功法对脏腑的破坏才是最要命的,便不需他耗费大心力了。

      黑衣人靠在墙上,面具覆盖全脸,眼神生钩带刺,就钉在诏丘脸上。

      猛的,他右手一动,诏丘就等他这一招,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袭击到一半的手便不动了。

      黑衣人眼神大变,语气愤怒:“卑鄙!”
      诏丘点头:“嗯嗯说得对!”

      负伤前来,无论是孤注一掷让他死,还是同归于尽带他死,左右不会只有明面上那几招,诏丘又不傻,这人禁术都晓得,恐怕有不少东西是他这个亲传都没学,也不能学的。

      看他身法,要么是实力一般的剑修,要么是水平还不错的符修,既然他剑法一般,现在更是东西都懒得带,诏丘当然往后面想。

      而符道之中,可引咒法生效的只有三种,口诀,手势,或是二者并用。

      诏丘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团成一团,掀开他的面具塞进去。

      此时,他才来得及去看此人的面容。

      说实话,很一般,除却眼睛还不错,其他四官平庸得毫无记忆点,是丢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面相。
      如诏丘所记,没有哪家正经弟子长这样,但也不否认他是看过但没记住,便不多想,从某处寻来一根脏兮兮的麻绳就往他手上缠,顶着他吃人的目光假惺惺:“放心,我力气小。”

      然后发力一勒。

      那人手腕立刻红了一圈。

      诏丘假惺惺:“不客气。”

      修士多皮糙肉厚,但也不是铁打的,这样的刻薄对待,想必很痛很难受,只可惜他打不了也骂不了,气得猛喘气。

      诏丘挑挑拣拣,觉得他哪里都不太好抓,直接将人单手扛在肩上,脚步轻巧地走了。

      走到一座宅院前,便见其上牌匾刻着“齐宅”二字,果真是那小家伙的本家。

      笃笃笃三声后,朱红大门被从里拉开,一个穿着弟子服的小个子抓着抹布给他开的门,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长溟,你可算回来了。”

      诏丘和他不熟,也不晓得他何出此言,只好伸手指指肩上,示意他先让开一条道。

      走了几步,刚拐过大门,才晓得此话何意。

      齐宅繁阔,密植布置精巧,山石堆叠如屏,七弯八绕,房院众多。
      本该朱梁漆柱,翠垣彩壁。

      现下全是血。

      腥红浓稠,牵丝黏连,有的已经发黑,乍一看,就像是炼狱。

      且不知数的血瀑之下,还盖着难以忽略的阵法余迹,阵法之下,是被血洇得发紫的青砖和寒土。
      糟糕得要命。

      诏丘被骇了一跳:“怎么回事?”
      那小弟子说:“一来就这样了,这宅院里无论男女老少,被杀得一干二净,我们只来得及埋尸体,却没办法收拾院子。”

      他比诏丘来得早些,看这惨状更久,到现在也无法适应,一边走一边捏着鼻子干呕:“其余的,师兄们还没商量出定论。”他捂着心口打了一个寒颤,“都死透了,这里的人好可怜,不知道是谁干的。”

      诏丘扛人的手一收。

      那小个子被他问了几句,呕尽兴了,才来得及提疑:“这是谁,怎么这个样子?”

      诏丘挨个答:“不知道,被我使了僵直符。”

      僵直符,也叫木头符,除非符主破咒,全身僵直十来天不是问题,他稍稍改了一下,此符效力稍稍提升一二,够他当木头一个月了。

      肩上人四肢躯体都动不了,莫名其妙哼了一声。

      诏丘此刻心情很不美好,便故意颠簸他,一边道:“技不如人就闭嘴。”

      黑衣人的兜帽紧扣后脑勺,呜呜两声便不太清楚,但毫无疑问是“小人”两字。
      诏丘一边“对对对”,一边冷着脸偷呲。

      符道和剑道多分立,互不干涉,但实际并非不能一起施展。诏丘料定他是个小人,那收势一剑不过虚晃一枪,骗的就是他!
      本想着捉到放疫凶手是大功一件,可松快一些,但现下真把人扛回齐宅,他后知后觉,明白这个人身上的罪不止放疫那么简单,便怎么也松快不起来了。

      小弟子带着他绕过长长的石道,又经过不少居室,正到他之前见过的后院里。

      石子路被勉强收拾过也难以下脚,渗着拖拉尸体留下的血迹。

      院中立着诸多修士,凑成几团不晓得在讨论什么,听到脚步声都转过脸。

      诏丘寻到褚阳,将肩上一坨往地上一丢,闭了闭眼,叫人,“褚师兄。”

      褚阳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全是药材名,被重物砸地惊得微微收脚后退,眉头一皱:“这……是什么东西?”

      诏丘道:“小人。”

      褚阳见他面色黑沉,显然心情不妙,晓得他不是和自己打诳语,滞了一下:“发生何事?这是谁?”

      诏丘朝地上扫了一眼:“细节地方我不敢下定论,但你要想晓得疫病真相,或是此地灭门惨案,”他顿了顿,眼神钉下去,语气幽幽的,“多问问吧。”

      褚阳一愣,急问:“此人......当真?”

      云见山循声走来,看清地上人的面容一愣,站在近处死命盯着,诏丘没发觉这个,只答:“当真!”

      褚阳便叫出几个弟子,吩咐他们将人关起来,周身和门外都要加禁制,且要不同人下的禁制。
      诏丘加了一句:“不准喂东西,水也不行。”

      他断定这人的修为还不到能日日辟谷的境界,饿上几天说不定就能问出话来。

      那人僵成一截木头被拖走了,沿路留下参差的划痕,好不凄惨,诏丘权当看不见,只顾着问褚阳:“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褚阳捏着药方的手一紧:“此宅原主姓齐,收留下界的疫人,但不知何故主人、家仆,加之避祸的疫人都被杀了个干净。”

      这句话中有些是诏丘原本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他挑着紧要的问:“疫人?宣殊门不是每日都有弟子下界查探以防疫病扩散吗?况且出疫何其危险,为什么不报给上界?”

      褚阳叹了一口气:“我不知。且此地内存多种阵法,个个凶险,好在之前被曹门主毁去一大半。”

      原来如此,剑修破阵是诸多修士最轻易的,既然他们都派上了用场,此刻也毋需诏丘再拔剑出鞘了,他问:“曹门主呢?”
      这下褚阳放低声音:“自然是在休息。”

      连破多个主灭生的困缚阵法,耗费心力怎是他们个把弟子去破小阵法可比的。

      诏丘朝远处一抬下颔:“需要即刻说这件事吗?”

      云见山同他都和黑衣人交过手,想必前者早就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褚阳了,凭这两人在正堂的那番争执,诏丘便可断定他晓得的事情比自己只多不少,只是和云见山一般不愿告知,他也懒得去问,只挑自己能帮忙的去做。

      褚阳摇摇头:“先等等吧,反正人在我们手里。”

      他将手中药方交给一个弟子,同样低声嘱咐了几句,诏丘捕捉到不对劲的地方:“不是说满门皆殁,那这里是谁受伤了?”

      周围弟子大半是医修,听到这话争着解释:“宅院里的人确实都没了,但下界还有很多染疫之人,且是我们一直不知道的。”

      诏丘诧异不已:“这么严重?之前也就三十几个啊?”
      他问:“褚师兄,可有我能帮忙的?”

      褚阳便将他往一处带,一边走一边说:“不然你以为曹门主为什么只留了几个医修在上界?”
      绕过明廊,越过整齐却萧索的树植,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褚阳眼眶里都是红血丝,在他面前才肯露出疲惫:“下界不可能知而不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拦住了报信,这件事不是嘉州的任何一个人发现的,而是其他尊长。”

      诏丘干脆停在原地,以便自己能全神听清楚。
      嘉州城事务连此地上界诸派都管不了,又是谁得到消息,诏丘问:“是哪派尊长?”

      褚阳道:“我师尊。”

      他这样说,诏丘愣是没反应过来,褚阳又咳嗽了一声,诏丘才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恍然大悟道:“褚掌门?你为何不叫父亲?”

      哪有亲儿子叫父亲掌门的,即便规矩识大体如曹婉,也在此事上有私心,常在众人面前称曹门主为父亲。

      褚阳虽然在某些方面死板了一些,但此事特殊,没谁逼他非要公正不偏私,何况这个称呼他又不是没叫过,诏丘琢磨着:“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叫父亲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

      他很想问是何缘故,又怕这是他们父子俩怄气,他一个外人不好多嘴,但褚阳立刻明白他心里的计较,摇摇头解释:“见山拜师之后,我就只叫师尊了,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诏丘心道原来如此,这其中确实有不可轻易揭开的痛处,褚阳这个师兄当得竟然格外称职,连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想到了。

      他下定决心以后说话更要小心,所幸云见山不在,更没听到他们说话,诏丘岔开话题:“褚掌门查到的此事?他可有和你传信说下界状况?”

      嘉州专司巡视的弟子都被骗得团团转,恕诏丘自己也没想到竟有此事,其中细节便只能向褚阳讨问。

      褚阳比不知为何顾左右而言他的云见山利落很多,在正经事上向来是问什么答什么,一一向他道来:“虽然其他尊长没有亲临嘉州,但都在暗中查探相助,师尊是第一个查到下界异状的,他说,疫病大传。”
      他问:“你来时是否觉得街上了无人迹?”

      诏丘不疑有他,点头:“是啊,难道不是避疫不出吗?”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虽然素来繁华的嘉州城一朝冷落,到如今也没缓解,但总还是情有可原的。

      褚阳将他带到了一片低矮的院子里,凭他之前匆匆一瞥此地布局,可知这是供仆丁居住的房屋,且只是一部分。

      怪的是此处设有隔音屏障,他才跨过圆形石质隔门,越过这道新设的禁制,便听见不计其数的呻\吟,远近不同,强弱不同,吟哭气调不同,但都是一致的痛苦难忍。

      褚阳早就备好了布巾手套,示意他牢牢戴好,垂眉敛容,声音低缓,一贯沉肃稳重的神色松动,露出医者的悲怮来。
      “因为除却死者,嘉州很多人已经无力出行了。”

      他抵着诏丘的腰,是拦住他急匆匆要往里面走的动作,示意他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露出惊讶慌张,屏息凝神。

      最后一句,他是刻意贴着诏丘的耳朵低声说的,为的是让他提防。
      “长溟,万事小心,切莫沾染血液。”

      门户虚开,内里声色繁杂,满屋疫人号哭不止,其中有症状深然者,红斑覆遍,肤落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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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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