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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成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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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说来,他其实有更加正当的理由跟在后头,但诏丘一不是医修,去了也只能帮些无足轻重的忙,多是煎药跑腿之类的。二则此行隐秘,虽说是半夜三更将人捞起来,惹出一身起床气,但终归是没有敲锣打鼓将所有人叫醒,不论是事出隐秘,还是不愿过多牵连,自有来人的安排。
他师出无名,算是做了一回小人,若是被发现了传出去颜面无光不说,少不得回门就要被罚去抄古籍,或是惹得闻端生气,祖法伺候,这才是最难熬的。
他便想跟过去看一眼,只当杞人忧天,或是考验褚阳的本事,若是后者有惊无险化解此难,他便同样不动声色地赶回去,继续睡回笼觉,若是不能……
诏丘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
迄今为止,还真没见过什么医道上的事情是褚阳当真“不能”,或暂且“不能”,真要吹毛求疵找出几桩,也多是闻理长老不做人,出些怪题为难他罢了。
后山距离启脚处颇远,一路行进居舍只多不少,里面睡着的弟子少不得有识海宽广,或是警戒异常的,若是被惊醒可了不得,为防节外生枝,诏丘小心翼翼,不断躲藏。
待到一片低矮相连的木居出现,他便晓得终于是到了。
宣殊门居于乌尤山山腰,面朝山间松林和起伏的矮丘,背靠山石嶙峋,便将能用的岩洞山隙全部划作自家地盘,依据形势,修制成错落有致的木居。
听闻此地是百年前的弟子居所,年久失修便荒废不用,近些年曹门主专于发扬门派,掏出私库重缮此地,打算让门内诸位换一换居所,方便每日入后山修炼。
未承想工期刚结碰上这档子事,自然要让无辜的百姓先占便宜,这才冥冥中将上下两界的人分开。
木居错落,要寻得藏身之地不算太难,诏丘一路耳朵竖起,寻着几人的声迹停在逆数第二间窗外。
此地界偏,和一众弟子休憩的地方隔着老远,自不必担心惊扰他们,一行人放开声音,诏丘也就省去神识分辨了。
最先是褚阳出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有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答他:“褚师兄请看。”
诏丘在门外听得此句,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
并不是他好奇到抓心挠肝,实在是这位小兄弟力求言简意赅,也不明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叫他猜都不晓得往哪里猜,不晓得具体境况,他怎知自己有用无用,该走不该走?
他忍了忍再附耳,便听得一阵轻微的悉簌,就像是褪去衣衫时会起的磨擦声,然后里边寂静片刻,褚阳道:“怎会如此?”
他们两人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可诏丘没有穿墙窥物的本事,只能靠在墙上,听他们打哑谜一般地你来我往。
那位弟子的声音听着年轻,甚至稚气,又叫褚阳师兄,想必年纪不大,也不太沉得住气,等不及褚阳分析这个“如此”究竟能不能解,便催促道:“褚师兄,你也解决不了吗?”
需知褚阳只是表达诧异,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他逮着半截就跑,当头一句可谓泼了满屋子人的冷水,床上那位病了几日,看诸位修士都是能救他性命的天神一般,没有本事去分辨谁更厉害,便以为这句话就是定了性,当即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呜呜哭起来。
他嗓音含混,即便是诏丘与内榻相隔甚远,也能听出他喉口浓痰淤积,因此哭起来一扯一扯的,像牛皮条在糙木上拉锯,难听到极致,甚至算得上另类的神音。
褚阳多和有灵性的亲传待在一起,偶尔遇上这样没眼力见的也觉稀奇,虽不至于生气,但绝对忍不了如此编排和怮哭,耐住性子解释:“不是。”
他并非嘉州人士,来宣殊门也不过几日,终归是外人,颇有自知之明,并不爱来发号施令,只第一日来此晃悠一圈,写出一张改进过的红斑疫解方,摸清库房的药材储存,除去饭前饭后晃悠一圈算是尽责,其他一众事务都全部撒手交给本门弟子,绝不多话指点,没什么机缘和这些人相熟相知。
不知者不怪,他好声好气:“不要吓人家,也别吓自己。”
他素日不苟言笑,偶尔说软话效力直接翻番,床上躺着的和床前站着的都揣摩出一点转机,不再有意无意添乱了,细听他的下文。
褚阳却没继续说,只抬脚朝外走去。
院外是一片阔地,原也是留给弟子操练用的,这些日子被各派弟子带过来的药材和一应煎药器具占得满满当当,毋需专门路过,任何人只要在医修身边多待一会儿,也能沾到一身药香。
他往这里走,跟着的三个弟子便忙不迭撵去两个,那些人以为褚阳要去查看药渣是否有什么端倪,诏丘却晓得,他只是想找到一个病人看不见的地方,去配闻理长老新送来的药方罢了。
如此一来,这间居室内就只剩那位收敛哭腔的下界男子,跟着褚阳过来帮忙的云见山,和剩下的另一个值守弟子。
云见山道:“这样的红疮溃烂症状,之前可有出现过?”
另一人就答他:“绝没有。”
这些人被送上界总共十日不到,被冠以疫人的名号,症状又都一模一样,一干弟子都是被各家尊长嘱咐过的,料理的办法都按照书籍载录的法子来,没甚差别,那么这般变故大概可排除手法问题。
药方也是书上记述的,照搬都要弄错就不必做医修了,因此这一途也没得怀疑。
药包统一配发,唯独煎药一事不太讲究技艺,稍微会控制火候时辰的弟子皆可上任,也就过手最多,哪个弟子一时疏忽,或许会让药方失效,云见山想到这个要跟出去看,那弟子拦住他:“还是我去罢!”
云见山和褚阳形影不离,自然也少有沾手配药事务,虽然他的能力无可置疑,但毕竟没有贴身照料病人,比不得这些人在此操劳多日,对诸多细节安排得心应手。
云见山点点头,任由他出去查看,自己抱臂在屋内苦苦思索着。
他方才想到的都是些外在的根节,全是由于外人出错,这才让症状陡然恶化,但万事不可全向外求,而不反思诸己,于是他问:“近日有没有乱吃什么?”
门内餐食都是弟子送来,调制全部出自本门之手,若不想师门被摊上大事,他们是断然不会放不干净的东西进去的。
但他一介病人,身上苦痛瘙痒,连累得人也没有胃口,也没有心大到私藏什么点心来偷吃,自然否认:“没有。”
病从口入,亦可因此恶化,若是这一途没有疑点……
“抹的呢?”
“也没有。”
“都没有……”
云见山喃喃自语。
他说话要比褚阳更坦荡些,也多亏他此番盘问,屋内的情况诏丘算是知晓了□□成,虽然还是没找到用武之地,但他既然到此,总还是想替两位师兄分忧,便也思索起来。
饮食入口,外药入肤,除此之外便是衣裳配饰……
诏丘想到什么,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凉意窜上他的后背,炸得他头皮发麻。
几乎是同时,病床上躺着的人彻底停止了抽噎,一改要命的愁绪,似乎是挪动了一下,然后低声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就在……”
来不及想那么多,诏丘抬手将窗户顶开一条缝,便有一道符纸飞越而去,符文鲜红,黄纸尚有折痕,被直直定在男子脑门上。
符纸发挥效力只是眨眼间,那人来不及吐出“昨晚”二字,便在这般偷袭之下沉沉睡去。
他飞速在窗户空隙中露了一下脸,堵住云见山想要喝问来人的说辞。
后者压低步子快走到此,推开窗面,果真看得诏丘食指上一条细短的口子,伤口还没愈合,血珠一丝一丝地渗出来。
云见山又惊又怒:“你来这里干什么?”
诸般道法都是相通的,修士往往是各处学一点儿,然后再挑最擅长最感兴趣的一道作为主修,一力倾注,修得正果。
在遇上什么正儿八经的上界比试之前,他这个半吊子医术的水平,晓得的人其实不多,可惜云见山显然在这“不多”之列,见他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就守在门外,登时血气上窜:“不知道疫病是要传染的?”
他向来温和,对诏丘这个口气简直是前所未有,眼中满是担忧责备,想必是真气着了。
借着屋内露出来的一点烛火,诏丘看清云见山脸上蒙着一块雪白的巾子,连扶着窗框的手都戴着同色的手套,更显他手指细长,匀称好看。
他并非忘记保护自己,纯粹是觉得有墙作隔,他实在无法染疫,便大胆了一点,不晓得他会因此大动肝火,一边深感意外,一边想着大事化小,便嘻嘻哈哈:“云师兄你这般打扮也很好看啊!”
云见山怒气不消反涨:“不准插科打诨,老实说,来这里干什么?”
他们来这里没多久诏丘便出现在此,想必是跟着一起来的,他潜行到此,他们却无一人发觉,云见山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但很觉得他莽撞,以及想对着他这张尤其俊俏但尤其欠揍的脸上狠狠砸一拳。
云见山比他高,且在屋内,房基木板垫着便更加睥睨,这样居高临下的眼神有些陌生,诏丘对上,罕见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摸鼻子悻悻道:“自然是来帮你们。”
云见山气登时消了一半,但绝不肯给他这样自作主张的人好脸色,便道:“胡闹!回去,这里不安全。”
诏丘怎肯,朝屋内昏睡的男子努努嘴:“呐,若没猜错他就是那个下界米铺老板的兄长吧!要不是我先下手,他恐怕就要拿出那个香囊了,若是里面掏出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怎么脱身干净?”
云见山皱着眉不置可否,但看他面上神色,恐怕也没对这番话有多认同,诏丘瞧着是劝不住了就开始着急上火:“不如我们等褚师兄过来再说?”
他这句话刚脱口,便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正是被点名道姓的褚阳从院内走进。
他见云见山站在窗边,灯火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出面色不虞到极致的一番模样,便走过来问:“见山?”
云见山看他来,下意识松了顶着窗框的手,木架倏然落下,诏丘不小心被砸到鼻梁,痛得眼眶泛泪。
再抬眼时,他就以这幅模样猝不及防和褚阳对视。
诏丘两眼汪汪如湖水,鼻尖发红,皮肤被夜风吹得泛白,少说有三分我见犹怜的姿色,然则褚阳是什么人,不仅丝毫不为美色所动,且见他待在窗外形迹可疑,又见云见山一副被气着的模样,登时什么都明白了,劈头盖脸一句:“你跟过来胡闹什么?”
诏丘语塞片刻,心道这两人能做师兄弟不是没理由。
他将原来的那套说辞搬出来,甚至更加真挚,真挚得有些殷勤,因为鼻子还被手捂着,语句有些含糊:“来帮你们啊!”
云见山示意他去看那道以血画就的符纸,褚阳只望去一眼就鬼火乱冒,再一看他指尖一道血痕更是两眼发黑:“这叫帮忙?”
诏丘不觉得这个伤算什么,着急解释:“我担心这人症状恶化是因为那个香囊,所以先让他闭嘴,免得往云师兄身上泼脏水。”
他指的闭嘴,便是自认为有眼力见,呼啦甩出一道安魂符纸,让那人即刻睡去,待到两人商量好对策再解,并不算延误大局。
这下轮到云见山不说话了。
诏丘点明的这一道并不是空穴来风。
近日借居宣殊门的弟子诸多,连带他们背后的尊长也诸多,前者各尽其责相助嘉州城,后者则在暗中查探这疫病的缘由。
嘉州疫起事发突然,毫无根据可言,仿若凭空生出,此为一怪。
疫人身上的病症不常见,最近一遭也在百年前,且次数寥寥,百年内也没有第二例,这疫症本算断根绝迹无后患,却一夕复起,此为二怪。
这些人身上的红疮看着尤其可怖,但出人意料很好压制,且从没有恶化到发脓的地步,远远不会致命,需知此病看着像红疮疫,实则并非如此,褚阳现在命弟子抓的都不是去除病灶的方子,效力却好成这样就很可疑,此为三怪。
凡有这三种,都很难叫人相信这病症很好应付,和这样的怪事牵扯上,怎能不惹上一身脏?
可依云见山的温和性子,动手伤人都未有过,更别说谋害性命。
褚阳面色沉静下来,三人各怀心思,杵着约莫有小半刻,褚阳终于开口:“见山,此事你打算如何?”
云见山抬眸,眸色坚定,道:“清者自清,人命最重要。”
他是其中关键,如此表态,便是下定决心分说清楚,而不是隐瞒息事,诏丘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