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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终止 ...

  •   不过几个小时没见,孟今贤已经大变了模样,原本可以窥见细白肌肤的脸庞已然被红斑全然覆盖,发出的声音像是被浓痰糊着,含混不清,若不是身形未变,连孟夫人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他穿着锦缎华服,然而衣料寸寸染血,甚至从衣摆慢慢滴下来,因为穿的厚,便略过小得可怜的一双脚,在地上形成一个猩红的圆。

      他看着孟文德,叫了一声“父亲”,然后又摸了摸抱着他的孟夫人,叫了一声“母亲”。

      他艰难的跪下来,被红疮覆盖的额头在地上留下一个形状奇怪的血印,他说:“是我。”
      “孩儿对不起父母亲,是我知道化骨,想尽办法染上,是我破坏阵法让自己被反噬,那碗药我倒掉了,因为我知道我喝了就会好。”

      孟文德拼了命想往那处走,只是太过虚弱,两腿不听使唤,好不容易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再度倒下去,他喃喃着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是你破坏的阵法。”
      孟今贤的手背也是一片血红,附在肌肤表层的红疮已经溃烂到可见筋骨,液体滴落,触目惊心。
      因为孟家主这句问话,他下意识将手背藏在身后,不自觉的倒退一步,双脚支撑不稳,微微晃了晃,诏丘立刻明白了。

      化骨一疫,初则皮肉发红生斑,瘙痒难耐,中则腠理生疮,流血不止,重则骨肉尽化,直到五脏六腑都变成血水流干净,到这一步,便可谓大罗神仙无药可救。

      他屋中覆于朱砂阵法上的那片血迹,不是什么杜撰出来的矮个子男人,就是他自己。
      甚至他都不需要划破手指,只要随便选择一个伤口,稍微挠一挠,便有肉屑混着血水流出来。

      孟夫人哭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今贤道:“管家爷爷告诉我祖父做了错事,我想这是我孟家的错,总是有人要还的,妹妹那么小,换我吧。”

      他对着完全说不出话来的邓木歌:“求你,放过我妹妹。”

      他不是很想哭,因为这般显得无能懦弱,可是现下实在忍不住了,反噬实在太严重,他双眼充血,已经病入膏肓,于是流下来的泪也是红的,这个模样太骇人,他只好闭上眼,不让身边的母亲看到自己原本明亮的眼睛究竟已经变成什么恐怖的模样。

      他知道诏丘在那里,对着诏丘也跪下去,地上又是一个圆印。

      他方才本就是假寐,趁着众人不注意从偌大的房屋里跌跌撞撞走出来,越过诏丘给他设下的隔音结界,又越过半边废墟走到这里,听见了父亲的话,也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跪在地上,学着在书里见过的修道之人拜礼的方式双手相叠。

      他爱看书,通经达理,生来聪慧,虽不知真假,可是别人都这样夸,他想那大概是的,所以从没真正见过的礼数,他也能做得分毫不差,于是重重揖手垂身道:“诏仙师。”

      诏长溟,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确实比白发美人这个诨号更讨人喜爱。

      他说:“诏仙师,你说过,你喜欢我,想收我做你的徒孙。”

      在一旁从头到尾没说过几句话的齐榭霎时愕然的张开嘴巴,茫然不解的望过来。
      诏丘说:“是,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呢?”

      孟今贤叩在地上,声音落在地上被折了一道才传到诏丘耳朵里,已经有些模糊了:“求你放过我的父母亲。”

      诏丘默了默,这便是不允的意思。

      “母亲可以,父亲不行。”

      孟今贤着急道:“可是我母亲于你的师尊有恩,不是吗?”

      “恩在何人,生机在何人。”

      孟今贤自作主张起身睁开眼,又流下泪来。

      画面突然变得可怖,因为眼睛充血,已经到了不可再一步折损的地步,可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哭过,眼泪混着血水,带出两个硕大的眼珠,血肉黏连滚落到地上,他的眼眶就凹陷下去。
      最近的孟夫人受不了如此景象,惊叫连连,手足无措的想要抱住他。

      孟今贤说:“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妹妹。”

      五年了。
      被困在结界里的不止她一人。

      他不知多少次叩首下去,然而再也没能起来。

      小小的身躯在空中抖了抖,倏然滚到地上,明明穿得很厚,摊开却是薄薄的一片,风一吹就像是要散了。
      他身下的衣襟滚满了血,已经辨别不清原本的颜色,深深的洇进去,又从某个缝隙沤出来,逐渐凝成紫红发黑的一滩。

      诏丘解开困缚阵法的手一顿,身后显露出熟悉模样的木屋安安静静伫立,如同它被困五年的主人和主人的胞兄一样缄默着。

      齐榭慢慢走过来:“师尊?”
      他的面色苍白糟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并非质问,只是惊诧到难言。
      生死相隔,猝不及防,他规避这种事的反应要比其他人大很多,只能暂寻这个由头不去看那个场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徒孙?徒儿?
      齐榭满目惊惧:“我的?”

      诏丘将他轻轻推开,推到默不作声的邓家姐弟旁边,没法和齐榭对视,只好垂眸嘱咐:“劳烦,帮我照顾一下他。”
      他一步一步走到孟文德跟前,直到进无可进。
      他蹲下来看着孟文德此刻慌乱的眼睛:“现在我们谁也择不清了。”
      不如回到原点。

      过不及幼子。
      可是恩也不在丈夫。

      诏丘朝远处那具小小的尸体望去一眼,嘴唇微动,似乎想说,可惜。

      双手探出,邓木歌才发现没有烛光阵辉掩映,这双骨节匀停的手,分明是病态苍白的,但惨淡之外,指骨牵动,经脉突起,又极其冰冷可怖。
      因为姿势过于慵懒,过于随意,剑身叩打衣摆,留下斑斑血迹,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

      一只手轻佻的挑起孟家主的下颔,匍跪在地上的人因此不得不仰起头,他似乎认真端详了才下结论,煞有介事的点评:“确实很像。”
      他反手握剑,剑身比在孟家主身前。

      天色已明,黑夜将退,尚且微弱的天光距离他很远,但距离邓木歌要近一些,她就着中院残存的摇摇晃晃烛火和这般天光,听见他嘱咐了一句:“别看。”

      不知道是对谁,可能是齐榭,也可能不止。

      他背过身将孟家主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将冰冷的剑锋贴到他的脖颈上,一如黑衣人对齐榭的那样。

      以弱凌强,最为卑劣。

      孟家主眼中的不甘和怒火只被诏丘看见,后者微微俯身一剑发力带走一串血珠才道:“刀和操刀鬼,我比较喜欢解决第二个。”

      剑锋利落割破喉咙,深可见骨,倒地的人终归是挡不住了,不曾瞑目的一张脸不知生前曾看向何处,血线蜿蜒不曾停歇,连亘前尘过错和今朝计谋,混着恩怨情仇,深深陷进残败此地。

      一命换一命,于他于孟家,都至此终结。

      孟今贤曾经的居室旁,孟夫人像是完全凝滞了一般,连眨眼的动作都不曾有,诏丘拎着裹满血液的长剑朝邓木歌走过去,问她:“还有其他人要杀吗?”

      邓木歌还算淡定,自孟家主死后神色都淡淡的,闻言简单摇摇头:“没了。”

      她的眼神落到满脸颓色的孟夫人旁边,她衣裳脏乱,素来佩戴妥帖的钗环少了一只,头发因此散落下来,慢慢散到前胸挡住她的半边脸,她长久的跪着,像一座麻木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顺着指尖滴落的血液让人觉得她还活着。

      邓木歌猛的觉得不对劲,大步走过去,强行扳正她的身躯,才发现缎料昂贵的衣裳,胸口某处露着一个小窟窿,邓木歌能看见完全,是因为血液已经浸透了浅色的柔软布料,以不可阻挡的形色消耗她仅存的生机。

      邓木歌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跪在地上想替她捂一捂伤口,然而被她拨动的身躯僵硬的摇晃几下,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上面斜着一道约三寸的割伤,而唯一的利器就被这只手攥在手心里。

      那双诏丘曾见过的明亮双眸颜色暗淡,连这样带着挽救意味的触碰都承受不住,悄无声息的阖上了。
      殉的是她夫君还是她幼子,没有人知道。

      邓木歌摊着满是血的手站起来,诏丘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无措的神色,邓木岩有些不忍,小心翼翼走过来想托着她的手又不敢:“阿姐,她不是娘亲。”

      倒地的女子面容朝下,恐怕已经脏污了,但她生前确确然是一位美人。
      邓联的模样诏丘无从知晓,不过他信中言语尽皆儒雅有礼,想必面貌也会偏于温润圆廓,对于邓木歌这样的容貌,他大概不占主功。

      邓木岩说孟夫人与胞姐相似,倒不如说是孟夫人肖似其母。
      若是这样,她便不得不生出些不忍心了。

      凡是涉及到痛处,一般人是不太想陌生人过多探问的,邓木岩能上前安慰一番,诏丘却需得避嫌,当然,他也不想多问,索性走远。

      他和其他人都隔得远,正好站在阵法边界的另一端,身后有脚步声,轻缓且在半途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过来,不过那片脚步声最终还是抵达到了诏丘身边,齐榭未发一言,只在他身边站着。

      来人双手微蜷,也不看他,只是眼睛盯着脚尖不动,看起来在出神。

      诏丘侧过身:“想说什么?”

      齐榭回神,抬起头:“师尊,让我破阵。”
      诏丘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不行。”

      周围法阵金光辉映,但相比不久之前已经暗淡许多,其中生灵不到半个时辰便只剩约半数,这着实不是什么好征兆,因为淡下去的光不比明晃晃的更讨人喜欢,天光渐明,与此同时,这阵法也像一个怪物一点一点汲取阵中人的生气与灵力。
      悄无声息,从未休止。

      屋舍破败,此地便显得萧索,邓木歌没多久就走过来,诏丘默默的把齐榭推离结界边缘,随意扫视一圈问她:“想怎么处置?”
      邓木歌淡淡道:“烧了吧,这里以后几十年都不会是什么风水宝地。”

      建立在她生父血肉之上的豪邸,遍地二十有余的寒尸,这些已经耗尽了此地的生气,无以复加的所谓福祉,权当是殉葬。

      若是不想人发现,鬼修走路是完全可以无声无息的,诏丘思不在此,等到发现身后有不同于齐榭的气息,邓木岩已经抱着一个包袱模样的东西站在他身后,邓木歌身边。
      “包袱”三尺偏长,内里的东西被裹得严严实实,邓木岩解释说:“孟今良。”
      诏丘对和自己关系不大的东西总是兴致缺缺,听见这个小姑娘的名字,勉强看了一眼,最终看着不知所措的邓木岩和神色复杂的邓木歌。
      良久他叹息了一声:“让开点。”

      这句话是对余下所有人说的。
      黑衣黑发的鬼修听着此话有些不解,齐榭默然,只有邓木歌更快的感受到了窘迫。

      他们都能跑能跳,因为有人挡在前面,连一个微末的刀伤都没受,若从今夜所有行迹来看,他们倒更像是来看热闹的,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然话没出口,对面的人已经一副不曾察觉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抬脚走远。

      齐榭没有跟过去,双手都被拢在衣袖里,衣袍宽大他又耷拉着眉眼,显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恹恹。

      邓木岩距离齐榭更近,双手僵直端着手里的小姑娘,但蓦然,似乎什么东西抽了一下本不再跳动的心脏,他感觉胸口一闷,打着激灵挪开几步,不小心撞到邓木歌,后者没好气的问他:“你干什么?”

      他咕哝了一句:“我也不知道,突然觉得不舒服,就过来了。”撇撇嘴继续捧没声没息的小姑娘。

      这话没头没尾,他自己迷糊听的人更一头雾水,邓木歌懒得理他,暗暗整理自己的衣装小心走到齐榭身边:“仙师。”

      齐榭有一瞬的恍惚,但很快恢复如常,淡淡但有礼道:“有事?”

      邓木歌终归觉得不好意思,纠结了好半天才下的这个决心,不敢去和诏丘说,便取径迂回找到齐榭:“长溟仙师可介意旁人相助?”

      这一趟走下来,孟家的事情齐榭也知晓得差不多了,连带着对邓氏姐弟也知之不少,若要严论,邓木歌恰巧是最长,这个称呼于诏丘不宜,于齐榭更不宜,但毕竟几人凑在一起的因由并非交际,甚至说起来更尴尬些,齐榭想接话,反而不知破口。

      秉性和机缘所致,对于修为在自己之上的修士,邓木歌从不顾年纪,往往尊敬又包容,原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很委婉,却还是触到他师徒二人的霉头,自作主张将齐榭的沉默认作是不愿、不允,便自顾自闭嘴。

      毕竟是诏丘唯一的弟子,他的行事风格齐榭再清楚不过,绝没有因别人相助便觉得丢脸的意思,开口解释:“我并非此意……”

      然他话没说完,不远处迸发出强大的气泽,无边的剑意呼啸而来,将几人未出口的话全部打回到肚子里。

      剑既然是邓木歌的剑,那此器的意旨便多承她心志,在今日之前,邓木歌的剑意自然是杀意漫漫,仇风如割,但今日大仇得报,她也保不齐自己的剑意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是个很微妙的时刻,从没有过的平和让她原本的剑意消退,剑身裹血,在猩红的压制下被另一人握在手里,于是长剑暂认新主,随他所想爆发出无边灵力,劈在结界上与金光相撞。

      一剑当风起,摧枯拉朽,剑气横扫深宅阔院,跨越砖瓦木堂,被隐藏多年的悲怆往事和前尘旧怨,就被这样一柄长剑以雷霆不可逆的摧势悍然终止。

      罡风烈烈,邓木歌作为剑主,就是在此刻感受到了另一道,只属于诏丘的剑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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