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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吃药 ...

  •   诏丘奇了。

      他天性对药理一途没什么天分,唇舌也不太敏锐,做不来尝百草的活计,从前到今也就喝了两碗药,只记得是一般的苦不堪言,便自认为山上山下自然煎的是同一副,听褚阳这样说,莫非他还费尽心力调了两方药不成?

      严温倒不曾给他说过这个,诏丘一向不管这些事,被他这样一说,倒一点也不为少喝了几服汤药惋惜,反而乐得解脱:“这有何难,左右我两日就归,先断了这汤药日后再论就是。”

      褚阳没好气:“你不晓得这药的效力,还是不断为好。”他指使诏丘,“和长洐传信,让他把药方子给你传过来。”

      诏丘一听便晓得此番再去,少不了再受严温一阵絮叨,未雨绸缪脑子就开始痛,立时往椅背一摊,死犟:“我不传。”

      他这样一种好死不死的语气尤其硌硬人,褚阳虽然瞧不见,但归结于多年共事,对他了如指掌,猜都猜得到他有多讨人嫌,一时气结:“爱喝不喝,死了与我何干?”

      诏丘从鼻腔里闷出一小段不着四六的哼哼,反而笑起来:“行,你说的。”

      褚阳实在想瞬移到孟府,将他狠狠抽一顿,然实况实在不允,他恨铁不成钢的低骂了一句:“什么都不计后果的臭脾气。”
      诏丘笑嘻嘻:“师兄说的都对。”

      褚阳气结。

      诏丘好歹算个病人,褚阳再气再怒,也要顾量他如今实况,忍了又忍,无奈道:“在别处确实也不宜煎药,那便断这两日……至于你手上这服,想必喝不成,也断了罢。”
      诏丘遂愿,没听出他话尾的低低叹息,正要松快的笑出声,褚阳话锋一转:“你是怕长洐怪你弄丢了阿榭,这才不肯传信?”

      褚阳知道这事,那是诏丘不得不坦诚相告,严温却还被蒙在鼓里,岂有这个说法,诏丘摇头:“长洐不知道,你莫告诉他。”
      被絮叨都是小事,若真引得他撇下莫浮派下山来,那他才是罪过大了。

      褚阳不知道他的弯弯绕绕,问他:“这又是什么说法?”
      “他是掌门,”
      事有轻重缓急,何况他重责加身,怎可为诏丘一人不力而弃履门派,
      “此等事不要去扰他。”

      “你倒是处处周全。”褚阳话音冷冷,半是讽刺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诏丘愣住了:“莫非你告诉他了?”

      褚阳正好作怼,出一口被诏丘憋出来的闷气:“我非闲人,没得去告状,更不似某人三天两头让人不省心,劳得家中师弟四处托人照拂。”

      诏丘这才反应过来,要完。

      千算万算,没算到严温操心过甚,去寻了齐榭,要他看顾自己并照料己身,他确实撒谎圆满,可他与齐榭师徒相隔不作假,传信符他送不过去,严温又怎么送得过去。

      褚阳挤兑完,不再火上浇油了,勉强耐性:“我同他说过我会相助,好歹把人摁在了莫浮派,若你迟些回来,可就保不齐出什么事情。”

      这话与其说是宽慰,倒不如说是威胁,诏丘心下微微发乱,被他这样一搅和也记不得褚阳骂人的功力了,故意道:“我确实惹是生非,但师兄你销匿声迹,连自己徒弟都照顾不得,也没见得比我省油。”

      听褚阳在那头磕得茶杯哐啷一声响,想是浪费了起码一半的茶水,诏丘计策得逞,心下满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桌案,随意道:“褚师兄你与其在这里同我拌嘴,不如早将化骨的药方子给我,我也好早日带着我家阿榭见你。”

      褚阳顿了顿,“你家阿榭?”他似乎是撇了撇嘴,“说的倒是好听。”

      诏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徒儿,自然是我家的。”

      不知想到什么,他弯起眼睛,传音符发挥效力时会散出朦胧的光辉,明明灭灭,诏丘眼睛偏狭长,笑起来更显细挑,但颇为好看,等这点柔光落进半垂的眼瞳里,符光和清明眼色相融,生出点莫名的缱绻意味。
      若要细论,大概就是谈及可亲可信之人的柔和,和不必作伪的一点坦荡。

      那头咕哝了一句什么,又不像。

      褚阳没有自说自话的习惯,更不会背着人嚼舌根,诏丘以为自己是年纪大了耳背,又怕他其实在悄悄骂自己,收敛笑色,懒问:“什么?”

      褚阳其实已经收了音,停了一会儿,一时片刻的安静就很明显,像是长风撩拨过檐角铜铃,余声若叹,又近乎于无。
      一瞬清净,恍若无波往日。

      他叹了一口气,“既然作了保,就不要食言,此间事以平安为上。”

      没来由的突然啰嗦起来,诏丘对这类事向来一视同仁,正要嫌弃,又听他加了一句,“……照顾好子游,不要让他再受苦。”

      这是最紧要的,诏丘本想驳一下,临到这一句好歹收敛了调笑,修长十指相扣,缓慢的摩挲着。
      他说:“不劳褚师兄多言。”
      他都明白。

      符纸用尽顷刻化灰,到此刻止,他桌上正正好好三个小灰堆。

      符灰无用,诏丘就用指腹刮了一点灰白的细粉,就着深色的木桌就胡乱涂抹起来。

      过了不久,有人迹行近,诏丘神色一凛,将桌上潦草画了大半的孟府坐图抹去,快步走到门前。

      他自设有隔音结界,外人绝不晓得门内之事,也就不晓得他同褚阳的那番言说。

      孟家主没有平白打扰他休憩的说法,既然这时过来,那想必不是冲着他来,而是孟今贤出了什么事。

      他拉开门,低头正对上孟家主的一张圆脸,和将出未出打算敲门的一双短手。

      屋外家仆已经散了个干净,因为修养需静,诏丘也不大喜欢人打扰,中院连洒扫的家童也没有一个,显得空落落的。

      老头子见他开门,顾不上多想,微抹自己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伸出一只手示意他移步到邻间,而后急着跟上。

      诏丘一脚跨进屋内,一脚还在屋外,想到什么停在原地,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方被叠得整齐的白纸,里面写着他才誊写好的药方:“一日三服,不可缺漏,切记。”

      说完他蓦然有些想笑。

      自己这些日子见药就跑,恨不得一辈子都不沾染这些东西,此刻却能正色嘱咐他人不可疏忽偷懒,更不能避离。
      在假以辞色这一方面,竟算得上有天赋可言。

      老头子见他嘴角上挑的弧度若有若无,不知是真觉有趣,还是暗带不知名状的嘲讽,接下药方,轻声试探:“仙师这是……”

      诏丘回过神,眸色转为平和,下意识捻了一下手腕串珠:“药效有些猛,可能小孩子受不住,但为了去除病灶,就先忍一忍,多给些蜜饯小食哄哄罢。”

      有了这个方子,虽说在两日内大好是不可能的,但要想消退身上斑疮却是没问题,当年多少医修和下界圣手研制,都未曾达到这方药剂的药力,若是孟家主为了他家小童费尽心力,肯细细察看,应该很快便能晓得药引、正方皆是无误,此事便算了结了。

      老头子一改愁苦的神色,眼中迸射出强烈的光彩,竟隐隐有泪光。

      既然得了药方,他也不必跟着进屋去操心了,煎药是重中之重,诏丘把老头子打发走,独自一人又来到孟今贤的床前。

      这一回他倒是没睡得像小猪一般,而是清醒着躺在床上,诏丘还未完全走近,便能听见帷幔后传来细细的啜泣之声,嘤嘤噎噎,不肯停歇。

      屋门是大人的屏障,穿过了这一层,却还有另一层,诏丘见他哭得起劲,伸出指节叩了叩床架,珍贵的楠木发出沉重的“笃笃”声,内里的小童勉强忍住哭泣。

      一句稚声的:“你过来吧。”

      诏丘这才抬脚往里凑了几步,伸手撩起床帐。

      视线落到孟今贤唯一露在外面的脸蛋上,诏丘扶帘的手顿了顿。

      孟家主紧张如斯,果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此时的孟今贤满脸红斑,最大的已经有一个核桃大小,深近见肉,已经发了脓血,带着浊白黏液,疮口边缘的第一层薄血已经干涸结痂,可正中的凹口却还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渗着血,较之今晨的安好,像是猛加重了病症,要奔着药石无医的方向去了。

      孟今贤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睫湿润,鼻头发红,嘴巴很尽力抿得平直,却仍有委屈撅起的征兆,
      化骨发作起来确实疼痛如摧,小崽子方才哭得真心实意,却已经是极力忍耐的结果。

      他鼻音很重,眨眨眼睫问他:“你来了。”

      他没问诏丘为何来,想必是知道他来此为何,后者便伸出手,五指正好覆过他的眼睛:“闭好。”

      孟今贤听话地闭上眼,诏丘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随意找了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用的香炉,借其雕饰尖角剌破指尖,以血画了一张安魂的符纸,然后贴在他额上,施法催动。

      等到小娃娃的四肢舒展开,诏丘又摸出一个白净的药瓶,从中倒了豌豆大小的药丸出来。

      止痛的符纸可生贴,也可烧成符灰入药,低阶的符咒还算便宜,不难买到,孟今贤想必是早有体会,感觉到身上不太痛了就睁开眼,吹起符纸,利用这一瞬的空隙直勾勾的盯着那药丸。

      符纸上加了一点镇压灵力,是防他痛极生怒,反去抓挠那些伤口以痛止痛。

      诏丘坐在他床沿,见他难以动弹又不时挣扎要看,最后不得不成了斗鸡眼,不禁笑出了声。

      他将指尖又递近一些,药丸贴着孟今贤的嘴唇:“止疼加愈的,张嘴。”

      孟今贤不知道为何倔起来,抿紧了唇,脸撇到一边就是不肯依他。

      诏丘就劝:“吃完可以吃一个蜜枣。”
      孟今贤不听,使劲摇头。

      小孩子总是怕这些,诏丘有经验得很,立刻去倒了一杯温水,又道:“和水吞就尝不到苦味了。”

      孟今贤依旧拧眉抗拒着。

      诏丘假意叹息,瞅准他松懈的空子突然低呼一声:“老鼠!”

      这样的恶作剧他年少时不知干过多少回,门派中的师兄弟尚且再三上当,何况头一回领教他演技的孟今贤,后者既惊又吓,自然而然张开嘴,诏丘眼疾手快将药丸塞进去,又利落的点住他一个穴位,让他不至于被吞呛到,等孟今贤挣扎着动了动喉口,诏丘这才松手笑起来:“我有一个徒弟,小时候也不爱吃药……”

      孟今贤只听着不说话,顿了一下,砸吧砸吧嘴,而后吐出来一颗湿乎乎的黑丸子。
      豌豆大小,带着药味。

      诏丘连说话都忘了,盯着那个黏在被褥上的脏东西,愣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招,连他都是偶然被药丸卡住后才发现的绝招,屡试不爽。

      不过那时喂他药丸子的是闻理长老,那些药丸子也多是大补之物,润气顺息的,诏丘讨厌归讨厌,还是会吞下去,是以这一招派上用场的机会并不多。

      可瞧着小崽子的架势,怕不是其中老手,也就是说,前面二十来个修士,少说有一半的珍惜丹药被他卡住吐了去。

      诏丘都不知道该说他败家,还是鬼主意多,大眼瞪小眼半晌,掏出手帕勉强捻起已经没法再吃的一团药泥,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等我走了再吐?”
      技艺精湛,少说浪费了一打丹药不止,若是次次如此,孟家老头子必然早就会告知他此事,并提醒他提防,不至于放任诏丘此刻夹着帕子,被打得措手不及。

      孟今贤面貌乖巧,想来大家子弟定是从小饱读诗书,知晓礼节,他即便病榻在卧,也是一身贵气和端雅。
      但这样的小公子闭了闭眼,很有礼貌地剖白:“为了气你。”

      诏丘确实被这句话气笑了。

      不过他怎能让自己白白被欺负,哪怕对面是个小崽子也当仁不让,见他嘴有些瘪,幸灾乐祸的问:“很苦吧?”
      这药丸化起来快,他吐的动作再熟练,肯定也是抿了一口的。

      孟今贤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再气他了,闻言气鼓鼓的闭上眼,满脸红斑竟还能看出一点羞愤的红晕来,诏丘拍拍他的小肩膀,又从药瓶里倒出一颗一模一样的药丸:“无妨,我药多,你每一个抿一抿也是有用的。”

      他笑意深深,“来,再张嘴。”

      修道之人对生气循环之理、脏器穴位分布何其熟悉,孟今贤就算是死鸭子,也能被诏丘摁住开口,他晓得自己这招作废,为了拖延,也昭示不满:“你怎么欺负小孩子?”
      那被含得化了一小半的药丸还被兜着,诏丘朝他挥挥手帕:“你怎么浪费丹药?”他笑了笑,“你不听医嘱,不也是在欺负我吗?”

      诏丘一脸有恃无恐,委实谈不上“被欺负”,但孟今贤确实理亏多一些,也不好再说话,因为手脚动不了,就扭着脖子努力把脑袋缩到被子里。

      得益于齐榭幼时不动声色的耍赖,诏丘对这种种招式都见怪不怪,甚至对眼熟的伎俩很有些好感,不急也不恼,耐心十足的等着,一边捏着药丸时不时去逗逗他,一边说话:“要说,你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我将药放进你的吃食也未为不可,或者把你敲晕,强塞是不方便,但总比你我现在拉扯的好,或者你觉得……”
      他面色凝重似乎真在思索对策,实则眼神往床上瞟。

      孟今贤不是很想觉得,见他话音停了,接了一句:“你小时候一定是个讨厌鬼。”

      诏丘十分不认同他的话:“我现在也是个讨厌鬼。”

      孟今贤悻悻:“当你父亲必然十分辛苦。”

      诏丘晃荡手帕的动作顿了顿:“我没有父亲,只有师尊和师叔。”他眼中笑色微凝,眼中什么情绪一晃而过,但不过片刻,他有恢复了万事不挂心的懒散模样。

      吃了药不痛了也就不哭了,说话都会清楚很多,诏丘听见孟今贤道了一句很轻的:“对不起。”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此事和药无关,我不会因为有点愧疚就屈服吃药的。”

      有理有据,事事分明。

      诏丘才不管他愧不愧疚屈不屈服,像之前一般将药丸递到他嘴边,等着他再次开口,然后自顾自说话:“不知者不罪,我又没说你什么。再说回来,这药只是止痛你就如此要死要活,汤剂可是最苦的,我倒要看你怎么办。虽说药丸子治不好你的病,但最好是和汤药配服,届时两者一道……”

      指尖温热,一瞬有什么湿软的东西贴上来,不到片刻又离开指尖,而那颗被捏得快要变形的药丸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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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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