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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浮 ...

  •   诏丘一睁眼,望见一方再熟悉不过的帷帐。

      他的师弟是个实心的,自顾自替他做了决定,可能因为做久了掌门,积威甚重,看不得有人悖他的令,直接把他扛回了莫浮派。
      诏丘坐起身,环顾周遭,对着飘蓝的帷幔琢磨,若是待会儿严温推门而入,他是该甩冷脸的好,还是作身体不适状躲着他的好。
      然而等了半天,毫无人声不说,深冬的寒风刮进来,一路执拗直直钻到了他的帷帐里。

      诏丘虽然在死之前是个厉害人物,但是功法费了许久,且因为某些原因,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病根跟着他的尸体攒了十五年不说,金丹平息这么多年,他浑身功力应该是大不如前,因此也悲催的开始畏寒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翻身下床,打算屈尊降贵的去关上漏风的木窗,撩开帘子,却实打实愣住了。

      众所周知,各门派为了安顿弟子,都会置办居所。
      小门小派不讲究,大通铺有之,富贵一点的,一人一间小屋子也有之,轮到声名远扬威震修真界的大派,譬如他莫浮派,就豪横起来。
      外门弟子一人一间格局雅致的小屋已经是最低标准,内门弟子有一屋一院,最受瞩目和偏爱的亲传则是被挨个分了一整栋阁楼,精美程度不亚于下界大户人家的府邸。
      诏丘从前还是首席大弟子时,就住在亲传弟子的专门居所浮月殿。

      但怪就怪在这个地方。

      诏丘坐在床沿,鞋袜都不穿,盯着屋内的陈设出神。

      木床雕深纹梨花,拓浅脉叶,屏风是故人亲题的字,茶案最为精秀,呈四脚矮几状,其上放着素瓷茶具,细看甚至有氤氲热气从壶嘴冒出来。
      一切都太过熟悉,因为他确定,这就是他从前在莫浮派的居所,但最后一次在那茶案前喝茶,已经是他死前一个月的事情了。

      按理来说,严温当了掌门,这个屋子该被收拾出来,交给他的亲传弟子住,再不济也是空着,留着个死人的东西摆了十五年算什么事?

      他垂下眼皮,片刻后光着脚下榻,直接把漏风的窗推得大开,入目景致因四时不同,但这个方位,是浮月殿不错。
      心底有疑惑不解不快,诏丘下定主意走了出去。

      时隔多年,莫浮派一点儿也没变,长阶衔系太室在前,朱梁明堂让于其后,飞檐翘角,檐铃流声。
      长风最盛的日子,后山梨花扑簌流荡,可惜现在是冬日,大抵只剩苍茫茫一片雪。

      诏丘随手取了木施上挂着的花青色滚银边的披风,顺着一条小径走出住处,柔软的蓝色袍边就在嵌了石子的路上慢慢拖动着。
      没寻见严温,倒有喧闹声从演武场传来,诏丘调转方向,在浮月殿后一片被修理得空旷的地方见到了一群穿着蓝色弟子服的少年。

      正在说话的是一个高挑少年,头束三株并蒂梨纹冠,腰悬长穗白玉佩,背对着诏丘,身边跟着个矮娃娃,面朝一位冷脸弟子,朗声道:“大师兄,这是我在下界新寻得的一把好剑,虽然不如修士的贴身佩剑有灵气,材质威力却已经是上等。”
      他退后一步:“你来对我使剑招,我用桃木剑接!如何?”

      被问的少年比他还要高出一头,瞧着很是熟悉,诏丘识海依旧宽广,视域何止几尺远,立即认出这就是昨夜的护法之一,原来是严温的弟子。
      只是忘了问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那人未作回答,眉头紧锁,目光沉沉,似乎是在犹豫。

      有好事的小弟子看了他的脸色,咧嘴一笑就开侃:“子征师兄,大师兄他入门十五年,又最刻苦不过,非你功力可抵,莫要伤着自己才好啊!”
      他完了还要加上一句:“别被打飞了自己偷偷去抹眼泪......”

      这句话就很欠揍了。

      果然,那被叫子征的立刻愤怒起来,很不服气的回怼:“滚滚滚,一把凡剑而已,你多嘴什么!”
      他挽了一个剑花,剑身被移到众人面前,然后下定了决心,“子潜师兄,我自有分寸。”
      被怼的小弟子立刻撇着嘴“嘁”了一声,抱着胸退回去了。
      子潜掂量着手中的剑,终于开口:“我收着力。”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

      那子征两眼发光,立刻大声道“是”,作好了势,双腿分开稳住下盘,将桃木剑挡在身前道:“师兄,我准备好了!”

      诏丘走近许多,抱着胸看热闹。

      凑近了看,这位子潜的模样比昨夜对着他冷着脸流泪要顺眼多了,长发长睫薄眼睑,瞳眸是纯粹的黑,细看有肃杀之意。手上一招一式都准确无误,力道技巧都有,且不显急促,可见心平;剑招带凌绝之气,但绕到剑锋又平添一丝柔和,可见心性功力。
      是个好苗子。

      一招出,剑气逼人,带着极其浅淡的黑色剑意杀到子征面前,后者看准时机运招格挡,却还是被剑风压退到几丈外。

      诏丘忍不住颔首低赞:“好!”。

      十五六个弟子这才发觉不远处有人。

      有弟子作惊骇状,下意识抓起桃木剑就要备势,被子潜压下,诏丘给他使了一个眼神,让他不要行礼,后者便退下,安然淡定的收剑站着。
      背对着诏丘的子征转过头,眼中划过一抹讶色,随即很有眼色的站到子潜身边。

      于是到这时,唯一一个没有意识到他出现的弟子,只剩地上坐着的一个。

      说是坐,倒不如说是栽,矮个子的小娃娃站在子征旁边看得入了迷,被剑气波及,利落干脆地被打在地上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爬起来,看着手掌磨出来的伤口就开始哭鼻子。
      诏丘看他哭得可怜,慢悠悠踱步过去,抖抖袖子,伸出一只手。

      小娃娃愣愣的看着身边递来一只指根细长,骨节分明,甲床饱满的手,第一反应竟是“哇”了一声。
      他声音里还带着糯气,忘了要先伸手,而是凑近了道:“好白啊!”

      就像死了好几天那样的白。

      这个念头冒出来,小弟子哆嗦了一下,手的主人似乎没什么耐性,手指微蜷,以示催促,在这带着不容置喙意味的帮扶下,他哆哆嗦嗦把自己的小爪子递了过去。

      暖的!活人!

      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带着调笑的语调,听起来像是莫浮派初雪时,白絮拨打梨树枝的疏融清越之声,响在他耳边:“摔倒了就哭,可是成不了厉害修士的。”

      诏丘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生得矮,只到他腰胯,于是他一板一眼的答:“子舟。”然后视线顺着绣着梨枝暗纹,衣襟压了银线的衣裳往上,直到仰起头,才看到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鬓线流畅柔和,长眉压眼,眼瞳是浅色的,像掌门曾送给师兄们的极品琉璃珠,一眨眼,笑意从上翘的眼角溢出来,风流多情,子舟立刻红了脸。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人一副好皮囊,却是眉发尽白,强撑着精神气,看着病怏怏的,是以那动人一笑,也带着一点美人垂泪的悲意。

      且他握着来人的大手,分明感觉到其上有一道突起,非天生可得。

      修道之人不免杀伐,刀剑竟然在这样的人身上留下这样突兀的疤痕,不知道是谁手欠,竟敢伤了美人。

      他被惊得说不出话,连问来人姓名都忘了,只是呆呆张大嘴望着,直到脖子仰痛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严温是正儿八经走过来的,不刻意压着步子,是以一干人隔着老远看见他,立刻整理了衣裳作礼,唤道:“掌门。”
      诏丘回过头,心道师弟这时候倒是威仪满满,他拉着子舟走上前,严温毫不客气,揖了大礼:“师兄。”

      要说他如今也是个撑门户的掌门了,见面叫一声就好,非要行礼,弄得诏丘怪不自在,他就要虚抬严温一把,身后弟子躁动起来。

      要说,能让掌门行礼还叫师兄的,除了听说已经闭关十五年不知道还出不出关的那位,就只有太山派的前任掌门和长老了吧?
      云见山掌门已经过世,现在继任的是他的儿子云屿,那这一位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岐黄圣手医道天才褚阳长老?
      哎呀呀真是长见识了!
      他们就要见礼,子潜比他们更快,甚至为了澄清什么,刻意说得更加恭敬:“弟子拜见师尊,长溟师伯。”

      然后一干弟子该忘的不该忘的全忘了,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小手还被诏丘攥在手里的子舟大着胆子,嗫嚅了一声:“长溟长老?”

      诏丘早忘了自己的来意,微微点头,把小萝卜头交给神游天外的弟子们,顺带嘱咐了一句:“记得擦药。”
      然后跟着严温走了。

      身后炸开了锅,弟子们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最大声的是最小的子舟,他激动得话音颤抖:“长溟长老......长老拉我了?!竟然是长溟长老拉的我!子征师兄我今天不洗手了!”
      子征大骇,直说:“不行不行。”
      子舟糯声糯气打商量:“那可是乾榜第一……”

      诏丘本来觉得好笑,听到了末尾含糊的几个字,脚步一顿,片刻后状若无事,没再细听,转而对着让他一步,紧跟在他身后的严温:“你来找我做什么?”

      严温看着众弟子已经离两人很远了,压低声音:“师兄,该喝药了。”

      诏丘立刻刹住脚,利落倒拐,折去了全然相反的一条道,撒腿就跑。
      严温快他一步,挡在他身前:“师兄,你听我说……”

      诏丘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恨不得世上没有这样锲而不舍的师弟,眉头深锁连连摇头好不痛苦:“不听不听......”
      被强行扛回来他尚且能容忍一二,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严温气结,就要开口再劝,诏丘找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已经溜走,前者看着他的背影,顾不得其他,飞甩去一张定身符,快步走近:“师兄,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叫师尊师叔如何放心把莫浮派交到你手上?”

      这种最低阶的定身符于诏丘只是个虚设,但这毕竟是于十五年前的他而言,如今才从棺中爬出,他也不太确定自己功力所剩多少。
      诏某略微动了动手指,所幸灵力尚存,立刻助他挣脱禁锢。
      他刻意走更远,以防严温再偷袭,嘴上不停:“何必交给我,我看你这掌门做得不错。”

      天地可鉴,他此话一万分真心,虽则权势一类总引人相争,不少门派动荡都是归结于此,但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好师兄,晓得审时度势且向来不爱争执,一个掌门位而已又不是给不起,既然师出同门,这个宝座谁坐都是一样的。

      但严温显然不这样想,他察觉出诏丘想溜走的意图,开口拦:“师兄,既然你回来了,这个位置我是绝不会再坐的。”
      诏丘悄摸着迈出去的步子一顿,转过头颇有些不满:“你在说什么?”

      掌门之位又不是大白菜,不由得他胡闹推来送去。

      严温抿了抿唇,斟酌再三言辞郑重:“这本是你该坐的位置。”

      作为莫浮派的首席弟子,诏丘自然是被盯着长大的,毕竟这样多的修仙门派,大弟子传承尊长衣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诏丘一开始也这样觉得。
      但学着料理门派并不如学习法术轻松。

      诏丘对着各宗派的宗谱册子背了几天,愣是连个掌门人也没记得囫囵全的时候,他就隐隐晓得,自己可能罔担首席弟子,未来仙尊的名号。
      但最折磨人的是,上一任掌门一开始只收了他一个徒弟,他深知重任在肩,且别无选择,不敢造什么大次,在端架子费心力一途上走得很艰辛。

      直到后来,师尊他老人家终于又挑了一个稳重的世家子弟来做他的二弟子,诏丘眼清目明心里敞亮,知道自己不是个当掌门的好料子的事终于被发现了,这个重担十成十要交给他这倒霉师弟,越想越松快,逍遥了好几年。

      如今这已经在掌门位置上坐了十五年的好料子冷不丁说出这样的话,诏丘琢磨着不对劲,翻脸凝肃,指节叩在正殿后小书室的桌案上,笃笃两声:“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被厉声质问的严温眸色清明,也不含糊,直接对亲师兄劈下一道惊天大雷,他道:“我没有掌门手谕,更没有掌门印鉴。”

      诏丘心道果真是时移事易,权贵的位置好磨人,以前连撒个慌都要抖手指的板正师弟,诓人如今已经不打草稿了,上界近些年的风气竟然如此糟糕,好好一个人,被糟蹋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脾性!

      严温看他不信,恨不得赌咒发誓:“若有作假,毕生修为散尽,不得好死!”
      这话可信度要高上许多,但还不足以骗到诏丘,他一腔责任心上来,势必要将这脾性掰正了,也不揭穿,只顺着他的话:“那你平日的谕令……”
      严温正色:“用的我的私印。”
      “门内弟子服你不难,其他八派四宗十六门呢?”
      严温叹了一口气:“师兄你当年陨没,我对外称你闭关,暂代掌门一职。”
      “若还是不信呢?”
      严温甩甩袖子:“打一架便是,总不能丢了第一大派的颜面。”
      诏丘啧啧称奇。

      瞧瞧......滴水不漏!

      他摇摇头,就要拂着衣袖虚端师兄的架子,坐在他身边的严温又一道惊雷。
      他凝眉攥拳,神色复杂:“其实当年,师尊师叔走在你前头。”
      诏丘攒起来的笑意一霎就散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木施是古代的衣架,花青色是古代蓝色色系中的一种颜色,嘎嘎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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